卞毓方創作的內容豐富多彩,文筆搖曳多姿,任憑弱水三千,我現在隻取一瓢為樣,那便是其中有一篇日《仇家死了》。誰說短小的隨筆隻能流於輕、飄、淺、淡?這篇隨筆涉及了人際間的交惡與怨恨這種頗為沉重的話題,以絲絲入扣的筆觸,揭示了人性中的某些奧秘,令人讀來可憬悟,可慨歎,可深思,亦可發噱。像這樣的篇什,實在是不可多得。
我一貫不大能分清隨筆與散文的界限,大體而言,我以為隨筆的行文大概是夾敘夾議多些,而散文應專注於摹寫具體的境界與心態;依我的這個拙見,則卞毓方的隨筆似乎更有散文的韻致,形象化的描摹往往極為傳神,而情感的宣泄,是很注意恰到好處,比如一個人即使哈哈大笑,也很注意不能過於放肆而走了雅形兒,體現出一種難得的學養與教養。這,或許便是他的風格所在吧!
(原載1997年7月9日《新民晚報》)
紛擾世界中的主體詩情
蔣暉
當卞毓方先生被詩情鼓蕩著落筆散文的時候,他擺脫了新聞體的清規戒律:真實性、客觀性、主旨明確性。他變得瀟灑而自由,那洋溢的激情、永遠處於飽和狀態的生命體驗和汪洋恣肆的語言個性都壓縮在爆發前的臨界點上,它們一發而不可收拾,形成一篇篇散文。
卞先生幹了20多年記者,采訪了發生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無數大大小小的事件及人物,可以說是社會轉型和變遷的見證人。豐富的經曆使他有了許多創作的題材,他的散文寫得不寂寞、不枯燥,寫土地則鑽入泥穴,寫霓彩則飛向雲端,他盡量地貼近他所描寫的對象,在觀察的基礎上作詩情化處理。他極少從容寫真,而是竭力把握住人物、事件的精神實質。《赤子靈蘊》開頭寫道:送走最後一批依依惜別的親友,送不走的是什麼?掛斷最後一個鄉音溫存的電話,掛不斷的是什麼?收拾攏全部的隨身行囊,收拾不攏的是什麼?他問城市,城市無語。筆端常含感情,詞句詩意飛揚,正是卞先生散文的一大特點。
許多具有現代化特征的事物:出租車、手提電話、飛機、快餐……是它們奠定了文章濃鬱的時代氣息。記者,是人生的采訪者,作家,是人生的抒寫者,兩者結合在一起就是對兩者的超越。卞先生的散文仍努力追尋著生命的意義。他的腳步沒有終止在隨處可見的現代景物中,而是繼續前進一一這是思維的縱深發展,卻是時間上的倒退。退向哪裏?退向傳統,退向意義,退向生命的根。反映殘疾企業家的《醜石雕成的神鹿》一文,明確指出,是什麼給了未來鹿皇酒家年輕的老板動力?是民間悠久的傳說一鹿回頭的故事。……將視點發散開來,逼近當代,將情感凝結起來,回溯久遠,現實和曆史、記敘與抒情,處於緊張的二元互動中,挖掘了散文藝術的一種新的可能。
卞先生已到知天命的年齡了,麵對生活的磨難,他可以寬容地微笑,他把這稱為大美的境界,也是卞先生的追求。許多人生感悟性的文章寫得很好,《機遇的美學》、《值500塊錢的一本書》、《一文錢定人生》等都是短小而雋永的篇章,令人讀了如嚼橄欖,回味無窮。另有一些文章則顯示了作者的幽默和風趣,比如《當了一回書法大腕》、《遭遇明星》、《禮品現形記》、《布鞋的輕喜劇》等,以微諷的筆法對社會不良現象作了揭露,有時令人噴飯。而《拳壇獨語》、《仇家死了》、《死生千麵》等文章,都屬於心理分析式的佳作。《拳壇獨語》描寫我在桑拿浴見到仰慕已久的一位權威後產生了一種仇恨和嫉妒的心理,這位老者和自己一樣赤裸裸的,毫無防衛能力,我盯著他的脆弱的心髒,產生了一拳打上去的衝動。當然最後,在反思中,我否定了自己,心境也變得平和了。這是一篇很出色的文章,帶有了魯迅先生反思國民性的批判眼光,審問和拷打自己的靈魂,要找出心中惡根的來源。
卞先生近年在進行多種散文創作試驗。《理論閻建章》寫法獨特,以分裂的兩個自我的爭論完成對某一人物的塑造。他經常以第三人稱他作一文的主人公。他有時就是作者自己,為什麼這麼寫呢?這體現了作者的職業病:他采訪別人以後,還要采訪自己。自己成為自己的采訪對象,跟蹤他,追問他,審視他,當然,也想留住他,紀念他,在紛擾的現實世界,高揚自我的主體詩情。文章的深度無疑大大地被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