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有一個罵人的口頭禪“錘子”(陝西南部也有這個詞,但遠不及四川流布廣泛)。作為語言的物質外殼語音,它現在仍掛在川人特別是男人的口頭。如,人們形容某件事沒有前途、希望,順口溜出一句:
“錘子兒哆!”多人一起,一人把某事說得過度,有人便譏之:“錘子些些。”
至於在罵人場合,人們開口便雲“錘子”,比比皆是,見慣不驚。作為這個詞兒的文字形態,卻被追求美好心靈的人民所忌諱,書麵語言中絕少用。
不言而喻,“錘子”一詞,作為罵人語言,特指雄性陽器。這是人們在莊重場合忌諱使用的詞語,一般隻用於謔浪遊戲的場合,或者罵人的場合。
這個詞在元代時有的寫作“頹”。如作為北京人的馬致遠《般涉調·耍孩兒借馬》:“不曉事頹人知不知?渲時休叫侵著頹!”朱東潤注雲:“頹,指雄性生殖器。”因而,這裏的“頹人”,即如今日川味詈語“錘子人”,後句的“頹”,指公馬的生殖器。這種罵人的詞語,竟大方地闖進了聖潔的文學殿堂!可見此詞在當時使用頻率之高,也可知此詞根不在四川。再往前推溯,我們的祖先造了一個“士”字,這個“士”字就是今日的川味罵詞裏的“錘子”甲骨文的“士”,即像男性生殖器之形。原來,根就在這裏。這一意義再後則以同音詞“勢”取而代之。如閹割公豬、劁騸公牛公馬皆曰“去勢”(後來,把閹割雄性禽獸皆名之為“去勢”,當是這一概念的擴大)。而“士”,在一段時間裏僅為男子壟斷了。
“士”字演變為後來“勢”“頹”“錘”,是中華民族審美升華的結果。
在原始社會時期,自然條件惡劣,洪水猛獸肆虐。麵對可憐的科學水平,落後的生產力,極低的小孩成活率,短暫的人生這重重的恐怖,我們勇敢可敬的先人們,用對生育的發狂的崇拜與之抗衡。所以,原始人把凡是與生育相關的一切都看成是美的、善的。由對女性生殖器的崇拜發軔,繼而又產生了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士作為體現這種美好意識的文字符號便應運而生了。因此,“士”的本義一是指男人,《易》“士到羊,女承筐”(小夥子剪羊毛,姑娘捧筐伴在旁)。二有美義,封建時代,尚有“士大夫”“士君子”等詞。在文字產生時代的人們眼裏,對生殖器的表現沒有任何猥褻的陰影,而是被看作豐產的化身。由此可見,作為當今避諱詞語的“士”
當時是在美好心靈的支配下產生的,是善良意識的體現。
隨著社會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發展,人類文化審美意識超越了諸如繁殖、本能等直接功利目的,上升到精神領域,人的本能被審美感受的光芒照亮。於是,人們的觀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美和醜換位凝聚在“士”裏的美的意識逐漸淡化,後來竟徹底為粗俗不堪所替代,於是,社會便約定俗成,隻以“士”代表男性的人,特指的“士”便用同音字“勢”來取代。在人們的心靈中,以為這麼訛衍,便擯棄了積澱在這個詞的粗野味。此後,如此“淨化”了的“士”便大量使用,作為詞根而廣為派生新詞,“勢”的特殊含義使用至今。至於元代的“頹”,現在四川方言裏的“錘子”(隻是詞綴,無實義)和“士”“勢”在語音上有一脈相承的地方,它們的聲母在上古音中同屬於舌頭音,即是說,“勢”“頹”“錘”,是“士”的同音借代。
可以理解“勢”字使用日久,人們仍嫌惡其擺脫不了粗野意義的糾纏,於是又衍生出“頹”“錘”,從這些後起詞的形式看,顯然,人們忌諱用其本字,是有意訛衍的結果。
可見,多次忌諱,多次替代,便造出了一連串的有關詞語。這種替代和忌諱,就其本質來說,雖然未離其宗,但觀念的更新,意識的轉換,足以證明我們的先人對心靈美的完善,對語言美的追求。不惟四川人,整個中華民族都是這樣。麵對曆史和傳統的優秀一麵,作為今人的我們,沉思之餘,又當作何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