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搗的鬼呢？”郭化雨雖然花了兩根金條把沈處長應付了，但是他覺得有個心腹之患，那個偷名片的人，準在自己身邊。他想來想去，怎麼也沒想到小玉身上去，這不是小孩子辦的事。
“難道就這麼吃個啞巴虧，拉倒了嗎？”郭化雨天天在盤算著：警察局長拿走我兩張支票，情報處長拿去我兩根金條，這全是割我身上的肉哇！為什麼會遭到這麼嚴重的損失呢？前者是因為工人鬧事，後者因為有人“資敵”，這個敵，就是共產黨，就是在濟南周圍打仗的解放軍。啊，難道真有共產黨派人在我工廠裏活動嗎？如果有的話，能是誰呢？於是他在心裏又排開了名單，排來排去，頭一名就排在馮敏身上。這個人進廠才三年，可是在她身邊圍著不少人，別看這個人平時少言寡語，可在要緊的當口，說出話來就夠你掂量的。是她，她不像一個窮做工的。警察局長那兩張支票，情報處長那兩根金條，我不能白花，我郭化雨從來不做蝕本生意，我得用他們的手，把她抓起來！抓，可是怎麼抓呢？郭化雨知道，濟南周圍四十裏外都響著槍聲，國民黨和共產黨誰勝誰敗還不一定呢，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哇！就是抓，也隻能暗暗的來。再說，這個人已經被解雇了。……
由於濟南周圍接連地打仗，最近兩個月，興業火柴廠的原料一天天枯竭，生產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是逼著工人多生產，而是把產量大大的減少了。郭化雨解雇了三分之一的工人，留在工廠裏的工人有時隻能幹半天活，領半天的工錢。工人們生活更困難了，但是當時所有的工廠大都是處於關閉狀態。
魏寶林覺得最近兩個月郭經理對他很冷淡，什麼原因呢？他想了想，認為是兩種因素造成的：一是經理接連遭到挫折，如工人減少了工時，長了工資，如最近原料不足，生產幾乎是半停頓的，如最近丟了名片，落個“資敵”的名義，而讓人敲了竹杠，等等；另一方麵呢，就是自己近來沒給經理辦幾件漂亮的事，所以經理不另眼相看了。對於經理連續遭到的不幸，他魏寶林覺得有力也使不上，可是對於自己辦事不力，他魏寶林覺得不是個滋味兒，這麼下去，怎麼能混出個頭臉來呢？因而他暗暗下了個決心，最近一定得露兩手給郭經理看看，食王之祿，一定要報王之恩嘛！
一天晚上，小玉給陸潔真送洗腳水，聽見郭化雨的屋裏有人小聲說話，房門關得很嚴，看不見屋裏是誰。自從“名片”的事鬧了一通之後，小玉的心一下子開闊了好多，她已經明白地意識到自己是在為窮人辦事了。她從馮大姐的口中知道，這是一種鬥爭，鬧長工錢是鬥爭，偷名片幫忙往解放區運火柴，也是鬥爭。而這些鬥爭勝利了，就會打倒國民黨，就會把工廠奪到工人的手中，就會使窮人們不再受罪。最近，她又見到過一次馮大姐。馮大姐告訴她，濟南周圍解放軍又打了很多勝仗，濟南很快就要解放，而越在這種時候，敵人也就會越瘋狂，所以要特別警惕。為了看清在郭經理屋裏說話的是誰，小玉下樓之後，便躲在一叢玫瑰花後麵，以便看清那個自樓裏出來的人。
深藍色的天空閃動著無數的星星，玫瑰花香隨著夜風在院子裏飄散。小玉看著天空的星星，嗅著芬芳的香味，感到這個院子很靜，很可愛。她想起自己家那低矮、擁擠的小屋，不由歎了口氣，心想，我們窮人什麼時候也能住上這樣的院落，屋子旁邊栽上這些香的花呢？她想起自己剛來這個院子的時候，是落著大雪，現在已是開著花兒的夏季，自己到這個院子裏來已經半年多了。這半年中很少見到二丫和紅杏。現在已是很晚了，她們倆已經從那個監獄工房回到自己那破陋的小屋裏了吧，她們那頭頂上的天也是這麼藍嗎？星星也是這麼亮嗎？唉，天再藍，星再亮，她們也不會有心思看，大概已經帶著一天的疲勞，倒在床上睡著了。我現在也困，也累，但是我不願去睡，我要看看那樓下有什麼人下來，他們辦的事會不會對我們的人有害。當小玉這麼想著的時候，那樓下的門“吱”地一聲開了。
“一定不能走漏一點風聲。”這是郭經理的聲音。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人影從門內閃出來，聽聲音是魏寶林。
“你親自找到沈處長，當麵向他說，但是千萬不要提到我。”
“一定，一定，我就說是我發現的，今後要出事，全擔在我身上。”
門關上了，小玉見那個人影向大門走去。她輕輕隨過去細看了一下，果然是魏寶林。這個魏狗兒，要搞什麼鬼呢？小玉心中起著猜疑，她想把剛才聽到的話去告訴自己人，但大門上了鐵鎖了，出不去。
小玉夜裏做了不少惡夢，老夢見那沈處長帶著魏狗兒到處抓人，馮大姐讓抓起來了，桂香姐讓抓起來了……當魏狗兒指著小玉，那個沈處長來抓小玉的時候，小玉驚醒了。天一亮，小玉就想出去報信兒，她預感著要出事兒。但是一起來就有許多事兒纏著她，她怎麼也走不脫。
吃完了早飯，小玉想找個借口出去，但陸潔真忽然給她一個臨時任務：小雅雅的保姆龔媽上午上教堂做禮拜，小玉要代她看著雅雅。小玉心裏急得像著了火，但是表麵上不能顯露出來，她隻好帶著五歲的雅雅在院子裏玩兒。
雅雅和她的哥哥強強不一樣，不哭，不鬧，也不罵人，胖胖的小臉上總是帶著笑。小玉帶著她在院子裏的小花園裏撲著蝴蝶。
有一股泉水從郭化雨的庭院中流過，在修建這所庭院時，郭化雨在院子的西南角砌了一個很大的水池，在池裏養了魚，植了荷花。池邊栽了成行的垂柳。小雅雅追逐著蝴蝶兒，跑到了水池邊，小玉也跟了過去。她怕雅雅掉在水池裏，不讓雅雅站在池邊，便拉著她一起坐在一棵垂柳下麵。
池裏的荷花大都開敗了，還有少許的粉色花瓣蕩漾在團團的綠葉之間，小蓮蓬兒從水麵上露出它嫩綠的頭。一陣風吹來，那肥大的荷葉擺動了一下，於是有些晶瑩的水珠兒在那綠葉上滾動著。柔軟的柳條，在風中擺動。人坐在樹下，有一種清涼的感覺。可是小玉的心裏卻非常焦躁。雅雅見小玉坐在那裏不說話，便說：“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小玉搖搖頭說：“不會講。”
雅雅說：“龔媽的故事可多呢，她說天上有天主，有聖母瑪麗亞。”
小玉說：“啊，我沒聽過。”
雅雅說：“我講給你聽吧。”手是五歲的雅雅自動地給小玉講起從龔媽那裏聽來的聖經裏的故事。
雅雅說的故事是斷斷續續和殘缺不全的，但她最後卻有一個明確的主旨：人做了好事，死了能升天堂。
小玉向雅雅說：“天上全是空氣，沒有天堂。”
雅雅肯定說：“有，龔媽說的，真真格格的。”
小玉說：“說天上有天堂是騙人的。”
雅雅不信，問：“怎麼是騙人的呢？”
小玉說：“我說一個故事。在外國，有一個小女孩，在一個非常冷的冬天去賣洋火兒，可是一直沒人買，連一根洋火也沒賣出去，這個小女孩不敢回家，便在一家樓拐角坐下來了。”
雅雅問：“外邊那麼冷，她為什麼不到屋裏去呢？”
“那屋是有錢人家的，不讓她進。”小玉接著說，“後來她冷，就點著一根洋火在手底下烤，就好像有一個銅火爐在暖她一樣。可是這洋火一滅，火爐沒有了，她還是那麼冷、餓。過了一會兒，她又點起一根洋火，她好像看見那有錢人家桌子上擺的烤鵝走過來，送給她吃。”
雅雅高興了：“她這洋火真好呀！”
小玉說：“可是那洋火又滅了，烤鵝也沒有了，那小女孩還是那麼冷，那麼餓。”
雅雅說：“她再點洋火呀！”
“她又把洋火點著了。”小玉接著講，“這一回，小女孩看見她死去的奶奶。奶奶最疼小女孩，小女孩怕洋火滅了，奶奶再不見了，就一根接一根地點下去。後來奶奶就下來，把這個小女孩帶到天堂上去了。”
雅雅拍著手：“還是有天堂呀！”
小玉幾乎哭了出來：“哪兒有什麼天堂呀！第二天，人們見這個小女孩凍死在那個屋角了。”
五歲的雅雅似乎不太懂，怎麼又上天堂，又凍死了呢？
小玉看著雅雅迷惘的樣子，就說：“天堂是沒有的，那是人編出來的。”
雅雅還是不懂：“為什麼要編呢？”
小玉一下子也說不明白，想了一會才說：“好心的人用它來叫人寬心，壞人用它來迷惑人。”
小玉的這些話，雅雅更不懂了，她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有，有天堂！”小玉回頭一看，原來是郭強強掐著腰站在她身後。
“有天堂，可不是什麼人隨便進的！”郭強強說話時也顯出他“強者”的姿態，“要進天堂，得買票，一百塊現大洋買一張，天堂有十三層，進一層要一張票，十三層要十三張票，得一千三百塊現大洋！誰買得起，誰進！”
小玉對於郭強強，從來是不招不惹的，她不願和他爭論到底有沒有天堂，也不想問誰在天堂賣票，抱起雅雅就走。
“啪！”小玉走出十來步，覺得肩頭上打過來一塊小石子兒，她轉頭一看，見郭強強正拉開彈弓向她瞄準兒。本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信條的小玉，忙抱著雅雅躲在一棵樹幹後麵。
“啪！啪j！啪！”小玉聽到樹幹上不斷地有小石子兒撞擊，她想：天上沒有天堂，地下要是有個地獄的話，先得讓這個壞小子進去，這麼小點兒就作惡，長大了，會做多少壞事啊！過了一會兒，小玉聽樹幹上不響了，卻聽到有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她頭也不回，抱著雅雅就向樓那邊走去。
“站住！”身後傳來郭強強的喊聲。小玉不理，繼續走。忽然她聽到背後強強跑了過來，她的辮子一下子被人抓住。她扭過臉來，看見郭強強凝著眉、齜著牙揪住她的辮子：“我喊你，你怎麼不站住？”
小玉不答話，抓住自己的辮根兒，一使勁把辮子從郭強強手中抽出來。郭強強把手中擼下來的頭繩一扔，身子向上一縱，從頭頂上一下子又把小玉的頭發狠狠抓住。小玉一撒手，雅雅跌了下來，雅雅在地上哭，郭強強卻哈哈笑。
“你鬆開！你鬆開！”小玉抓著郭強強的手，高喊著。
“鬆開？”郭強強獰笑著，“走！跟我到水池子那兒去，脫了衣裳，跟我一起下池子洗澡！”說著就扯著小玉的頭發往水池那邊拽。
小玉的頭發被扯得揪著心的痛，郭強強拽著她一步步向水池邊走。“你鬆開！”她一手揪著郭強強的前襟，大聲喊著。郭強強不但不鬆手，反而將兩隻手全抓在小玉的頭發上，用力地拖著。真正的小玉出現了，她再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了，揪前襟的左手用力地向下拉了拉，右手握起拳頭，“咚！咚！咚！”向郭強強肋巴上猛掄。
郭強強自生下來第一次挨過這樣打，所以覺得特別的疼，他兩手一鬆，彎著腰“哎喲”直叫。但是他爸爸教育他永遠要做“強者”，因而他不示弱，把兩手張開，又向小玉撲過來。第一拳打了出去，小玉就不怕打第二拳了，她身子一閃，伸手把郭強強的頭發揪住，兩手一用力，把郭強強按成個彎腰大蝦米。
“你鬆開，我操你媽！你鬆開！”郭強強一邊掙紮一邊罵，他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虧呀。小玉不鬆手，她想起郭強強剛才揪她的辮子，想起郭強強平日仗勢欺人的樣子，想到自己反正也幹不成了，也根本不想在這幹了！一不做二不休，我打你這個小狗崽子吧！他覺到郭強強兩隻手在下麵撕她的衣服，便把膝蓋向上猛一頂，正搗在郭強強的鼻子上。“哎喲！”小玉聽見郭強強在下麵叫了一聲，向地下一看，有血滴了下來，她知道把郭強強鼻子撞破了，這才用力一推，把郭強強推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