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你媽!”郭強強像瘋了一樣,從地上爬起,又向小玉撲過來,小玉躲著他,向水池那邊退。郭強強鼻子裏流著血,眼裏流著淚,嘴裏叫罵著,直向小玉逼過來。眼看到水池邊了,郭強強又抓住了小玉,他用力想把小玉推到水池裏麵去。為了自衛,也為了解恨,小玉拚出全力,下麵腳一絆,上麵用力一推,“撲通”一聲,郭強強就掉在水池裏了。
那一邊小雅雅大聲哭了起來,從遠處慌慌張張跑來了龔媽。龔媽先把雅雅抱起來,忙問:“怎麼啦?”雅雅說:“掉水裏去了!掉水裏去了!”龔媽跑到水池邊一看,看見郭強強在水裏亂撲騰,小玉披散著頭發,氣呼呼地站在池子邊上。
“哎呀,這是怎麼的啦?”龔媽吃驚地問小玉。
小玉說:“他打我,罵我!”
龔媽問:“你和他打了?”
小玉滿不在乎地說:“嗯!”
“哎呀,你怎麼打他呢?”龔媽指責起小玉來。
小玉說:“他先打我的。”
龔媽說:“你也不該還手呀!嗨!”
“我起先沒還手,他還是打我。”小玉申述著。
“讓他多打兩下不就完了!”龔媽還埋怨小玉不懂事,“他打了你左臉,你再把右臉給他。”
小玉瞪大了眼睛:“打了我左臉,我再把右臉給他?”
“啊,”龔媽點著頭,“主是這麼說的。”
小玉問:“什麼主?”
龔媽說:“天主哇!”
小玉上下看了看龔媽,想起死去的金嫂。她想,這些人都這麼好,都受人欺侮,可是隻知道讓人打了左臉再伸右臉給人家!她歎了口氣,看看還在水裏掙紮的郭強強,覺得自己怎麼也不能再把臉伸給他打,便向龔媽說:“龔媽,別信天主了!”
龔媽驚疑地睜大了眼睛:“哎呀,你個小孩子怎麼說這樣的話呢?”
“那個天主不向咱窮人!”小玉向龔媽說,“為什麼我打他左臉,他不伸右臉給我打呢?”
“你?……”龔媽覺得這話都不是做下人說的,“你怎麼能和人家相比呢?”
“他是人,我也是人。”小玉說,“他打我,我就回打他!”
龔媽說:“那人家還用你嗎?”
“他不用正好,我不幹了!”小玉向龔媽懷裏的小雅雅說,“你全看見了,你跟你爸爸媽媽說,是他先打的我,我是逼得沒辦法才和他打的。”又向龔媽說:“你跟我看看去,我去拿我自己的東西,你給我作證,我沒拿他家的東西。”她拉著龔媽就向自己住的屋走。
“不許你走!你敢走!”郭強強從水池裏爬了上來,一身泥水又要向小玉撲過來。
小玉一彎腰從路旁拿起一塊石頭,威脅地說:“你敢來,我就朝你頭上砸!”
郭強強知道自己再強,那石頭砸到頭上是會流血的。而且經過兩次較量,他知道這個小使喚丫頭比他還要強,在強者麵前隻好後退了。他瞅著那石塊,腳底下變了個方向,連哭帶罵地去找他媽媽去了。
當郭強強帶著陸潔真來到小玉住的房裏時,那房子已經空空的。龔媽說:“那孩子隻拿了她自己的東西,已經回家了。”陸潔真看著兩隻空空的板床,金嫂死了,小玉走了,誰來侍候我呢?又看見兒子一身泥水,鼻子上帶血,這個警察局長的妹妹怎麼能夠容忍呢?她瘋狂地叫喊著:“把她給我抓回來!抓回來!”叫喊的聲音很高,但沒有人替她去抓人。這時小玉已經走得很遠,快回到自己的家中了。
人在衝動的時候,往往會做出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可事過之後,常又感到自己太莽撞了,小玉現在就是這種心情。她提著小包裹,在街上匆匆地走著,不時地向身後看,怕有人來追她。她也不是沒有一點後悔的,她想,馮大姐讓我留在郭家是有用處的,我怎麼和他打了仗就跑出來了呢?想到這裏,忽然又想起昨天魏狗兒的事兒,哎呀,我得趕緊送信哩!
小玉慌忙地回到家裏,媽媽見她披散著頭發,提著小包裹,忙問:“怎麼的啦?”小玉把她和郭強強打仗的事簡單地說了說。媽媽聽了又生氣又擔心,生氣的是孩子在外麵受人欺侮,擔心的是郭家孩子吃了虧,人家不能算完,再找上門來怎麼辦呢?她想叫小玉到別家躲一躲,小玉說:“我不躲,誰要再惹我,我就跟他拚命。”說著就去摸家裏切菜的刀。媽媽把刀放到一邊,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個烈性子,別看年齡小,說得出就做得出的。小玉見媽媽不讓她拿刀,站起來就往門外走,媽媽拉住她:“你幹什麼去?”小玉說:“我去找馮大姐和桂香姐,得告訴她們,要出事。”媽媽問:“要出什麼事?”小玉把昨天晚上看見和聽到的事向媽媽說了。媽媽說:“你在家吧,我上廠裏踉她們說去。”說罷,走出屋門,反手把門鎖上,把小玉留在屋裏。
小玉見媽媽把她鎖在屋裏,心裏安定了些。她找出媽媽的梳頭鏡子,支在小窗台的亮處,要把自己散亂的頭發梳一梳。小玉是很少照鏡子的,過去在工廠裏,天不亮就去上工,很晚了才回到家裏,沒有時間照。進了郭家,從早到晚,喊來喚去,也沒有時間照。她偶爾從郭太太的穿衣鏡前走過,隻是匆匆地向自己的影子望一眼,那也是偷偷地看看。現在,她安靜下來,在自己的家裏,在窗台上支起一麵小鏡子,倒是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了。她看見一個小女孩,披散著頭發,臉色黃黃的,左腮上有剛抓破的指痕,兩道黑眉很濃,兩隻眼睛很亮。看著看著,那兩隻亮晶晶的眼中閃動著淚水,小玉哭了。……這孩子,在別人打她、罵她的時候,她不哭。但事過之後,再想起那些事來,總覺得傷心,這時候,她就一個人偷著哭。現在,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眼淚又“簌簌”地落了下來。
小玉梳了頭,把辮子編起來,覺得一個人在屋子裏悶得慌。她跪在後窗下的床上向外望,看到屋後到處散堆著垃圾,一條溝裏流著黑色的汙水。一陳風吹來,破紙、爛葉隨風亂卷,一陣陣汙濁的味兒在空中飄散。小玉想起郭經理庭院裏幹淨的甬道,散發著香氣的花叢,直覺得世上有那麼多的不公平。從住處,又想到別的事,她想:“為什麼郭強強打了我就白打,我打了郭強強就不行呢?我現在躲在這個屋裏,還擔驚受怕地鎖著門,他郭強強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呢?還有那天主,叫人左臉挨了打,再把右臉伸過去!這都是些什麼理兒呀!”她現在很想走出去,想去問問馮大姐,那人世間的天堂什麼時候能開始建造?她記得馮大姐說過:濟南上空響起炮聲的時候,這一天就要來到了。可是這炮聲什麼時候才響啊!越過屋後的汙水溝,再向遠處望去,有一條通往城外的公路。小玉向那路上望去,路上正過著國民黨的軍隊,有扛槍的兵,有馬拉的炮,呼呼隆隆正往城外開。小玉想,這是開去打仗的吧,她聽說離濟南四十裏正在打仗。啊,那炮聲早一點在濟南的上空晌吧!
聽見大門外麵有人走動,小玉忙離開窗前的亮處,走到門後牆邊。門縫裏射進一線陽光,這光亮有時被人影擋住。小玉側著身子順門縫向外瞅了瞅,她見一個穿白紡綢褲褂的人在門外邊走動,這個人的眼睛不住地在金桂香的門前掃來掃去。小玉覺得這個人很眼熟,仔細想了想,記起來了:這個人不就是曾去過郭經理家的那個小當官的嗎?他怎麼不穿軍裝換上便衣了呢?他在桂香姐門前轉悠什麼呢?小玉的心緊張起來了,覺得真的要出事了。可是自己被鎖在屋裏,那個人就站在門外,怎麼辦呢?
小玉正在著急的時候,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地敲了兩下,她向窗外望去,見金桂香露出臉的側影。小玉趕緊走到窗前,就聽桂香說:“小玉,我見到你媽了,她說的我們都知道了。我們這個地方已經被壞蛋包圍了,我在這裏纏住他們,你趕緊到棋盤街路北前進自行車輔,找一個左腮幫上有塊紅痣的王師傅,叫他告訴馮大姐,千萬別到我家來了!”小玉來不及問,金桂香就匆匆地離開了。小玉忙重複了一下金桂香告訴的地點和人名:棋盤街,前進自行車輔,臉上有紅痣的王師傅……
怎麼出去呢?小玉埋怨起門外的鎖,媽媽呀,你為什麼要把我鎖起來呢?小玉正在著急的時候,忽聽得門外鎖響,門被推開了,媽媽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小玉側身就往外闖,媽媽一把拉住她:“你上哪去?”小玉說:“我出去有事!”媽媽回手把門掩了,小聲地對小玉說:“咱這條街上戒嚴了,準進不準出!”
“哎呀,那怎麼辦?”小玉的頭上冒汗了。媽媽說:“我從家出去的時候,到了街東頭,兩個穿便衣的擋住我,不讓我出去,我又轉到街西頭,還是有便衣擋住不讓走,我想從北巷口出去,到了巷口頭,也有人把著,光讓進,不讓出。我隻好又回去,在二春家門口碰上了桂香,我把你說的事跟她說了。她說,壞了事了,讓我趕到南圩門口去等你爸爸,叫他別帶人到咱這來了。可我轉了一圈子還是出不去,我回來找她,她又不見了!”
“嗨!”小玉急得直跺腳,怎麼辦呢?兩下裏都要報信,可是戒嚴了,設上便衣崗了,萬一馮大姐進來了怎麼辦?還有爸爸要帶人來,都是些什麼人呢?出了危險怎麼辦?小玉又拉開門向外看看,乍一看街上跟平時差不多,就是多了幾個陌生的人在溜達,那個穿白紡綢褲褂的人還在不遠處的巷口頭站著。小玉再向斜對麵一看,賣開水的水爐正“突突”地冒著煙和氣。她腦子裏一動,回身到桌子邊提起一把水壺,小聲向媽媽說:“你想法子出去見我爸爸,我裝作打開水,從東頭彭春太家翻出去。”說罷提起水壺就到斜對麵去打開水了。
小玉買了一壺開水提著向街東頭走。她一邊走一邊注意地察看著,她發覺街上除了增加一些生人以外,街坊上的人都顯得有些驚慌,有些人是到了街口又被擋回來的。小玉走到街東頭第四家,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是彭春太的家。前屋裏隻有一個兩歲的孩子在地上爬著玩。小玉走到後院,見春太娘在晾衣服,小玉悄悄地說:“彭大娘,我翻你家牆頭出去。”彭大娘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點點頭,小聲說:“可要小心!”小玉把壺放下,走到後牆根前,攀著一棵槐樹,翻過了牆,到了那邊的紅杏家裏。紅杏不在家,家裏隻有一個瘸腿的爺爺,老爺爺看見小玉的樣子就知道有事,也沒多問,開了門,就讓小玉出來了。
小玉出了門,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見這條街上跟平時沒什麼兩樣,便放心地向棋盤街走去。穿過三條馬路,拐進一條斜街就是棋盤街。在一座石橋旁邊,小玉看見了一個修理自行車、人力車的車子鋪。她急切地來到了車鋪前,見一個油手油臉的十四、五歲的學徒正在拆卸一輛自行車。小玉不敢冒冒失失地和他講話,便站下來,一邊看拆車一邊向輔子裏張望。鋪子裏邊有一些修理車輛用的工具,擺著幾輛破舊的自行車,但是沒有一個人。趁那個學徒抬起頭來的時候,小玉問:“你這是前進車輔嗎?”
“啊,是的。”那學徒又低頭去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