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這副對聯是對濟南大明湖的寫照。可是在一九四八年的八月裏,有人把這副對聯改成:“四麵八路三麵水,滿城百姓半城兵。”就是說這個泉城已被解放軍團團包圍,而困守在濟南的國民黨軍已被緊緊地壓縮在這個孤城裏。小玉離開了郭家,回到自己人當中後,立即感到戰爭的火焰已經灼熱地烤著這個城市。金桂香被捕,也是和這戰爭有關的。

在金桂香被捕的前一天,也就是魏寶林去向郭化雨告密的那天下午,一直想在經理麵前立功的魏狗兒,見金桂香老是看工房裏牆上的鍾。當那鍾快到五點的時候,金桂香拿著恭簽向工房外走去了。魏寶林裝作沒事兒的一樣,悄悄地跟了出來。他在遠處見金桂香剛進茅房就出來,出了工廠的大門,拐了個彎兒,順河沿向北走去了。要是往日,他早進行幹涉了,可是今天,他看出點奧秘來,便躲在一輛人力車後,緊緊地尾隨著。走著走著,魏寶林見河岸的一棵垂柳下站著一個年輕的國民黨軍官和一個女的。他仔細一看,那女的正是馮敏。魏寶林的心跳起來了,他見金桂香走到那二人跟前說了幾句話,又轉身往回走。魏寶林忙蹲到河邊,裝著洗手,把臉埋在臂彎裏。

魏寶林低著頭,用眼偷看著金桂香從他背後走過,當他再抬起頭來向北望的時候,見馮敏已經不見了,隻有那個軍官還留在岸邊。他十分後悔,不該放走馮敏,卻見那個軍官向自己這邊走來了。魏寶林心裏一動,等那個軍官走過去的時候,便悄悄地跟在那人的後麵。跟了一段路程,他見那個軍官進到一家旅館裏去了。他緊走幾步,也進了那個旅館,見那個軍官開了一個房間的門走進房內,才悄悄地退了回來。小玉那天晚上見魏狗兒在郭化雨房裏嘁嘁喳喳說的,正是這個經過。

和郭化雨商量之後,魏寶林第二天早晨便向情報處沈處長密報了。沈處長派人到旅館一查,查出那個年輕的軍官是冒充的,沒作任何聲張,就把那個人秘密逮捕了。在嚴刑拷問之下,那人供出,第二天十二點,要和馮敏一起到金桂香家中和兩個人見麵。至於見的是什麼人,見了之後要幹什麼,他一點也不知道。直到後來把這個人活活打死了,再也沒問出什麼來。緊接著,沈處長便決定在“平安窪”實行戒嚴,在金桂香家中窺等,直到後來逮走了金桂香。

但是,從城外來的兩個人,還是進到城裏了。這兩個人一個是解放軍的偵察科長吳雙全,一個是偵察排長朱祥。在南城門內的鐵匠鋪裏,他們二人見到了陳老煥,由於王春林的報告,他們沒有到“平安窪”金桂香家中,而是到了濟美醫院,當作兩個病人住到醫院裏了。

因為城外打仗,興業火柴廠已基本上停工了。工人們上班沒有活兒幹,老板不發工錢,便隻好在廠外幹點別的活兒謀生。二丫的爸爸王青山整天在街上拉洋車,二丫每天挎個籃子在發電廠外邊的廢煤堆上撿煤核。小玉離開了郭家,便也和二丫一起,每天去廢煤堆上撿煤核。她們左手提著一個籃子,右手上拿著一個木柄的鐵鉤子,在煤渣堆上爬上爬下,翻來找去。風吹著,煤灰撲打著她們的全身,臉是黑的,手是黑的,隻有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裏的白牙。

一天傍晚,小玉和二丫正在煤渣堆上撿煤核,忽聽到有人力車的喇叭連連響了幾聲。她倆向那響聲望去,見王青山拉著車子,車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女的,仔細一看,這女的是馮大姐。她倆跑了過去,王青山慢慢地走著,馮大姐小聲地向跟在車邊的小玉和二丫說:“你倆跟我到醫院去,在醫院門口給放個哨兒。”兩個孩子小聲地答應著,跟在車子後邊,穿過幾條街,來到濟美醫院門口。

馮大姐下了車,四下看了看,小聲向兩個孩子說:“這時醫院已經下班了,如果你們見有可疑的人要進醫院,你們一個在外邊聽動靜,一個去敲醫院的大門。”

兩個孩子點點頭。

馮大姐又告訴王青山:“半個小時後,來接我。”說罷她就去敲醫院的大門,門開了,馮大姐進去,大門又插上了。

王青山拉著人力車走了。在濟美醫院對麵的電線杆旁坐著小玉和二丫,她兩個人把煤核籃子放在身邊,都把背靠在電線杆上,一個麵向東,一個麵向西,像是走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樣。接連的種種鬥爭,使小玉和二丫明白了很多事,她們已經知道馮大姐是什麼人,也知道馮大姐幹的是什麼事,同時也知道這些事和她們有什麼關係。她們為什麼小小的年紀就要吃苦呢?為什麼要在監獄一樣的工房裏自給老板裝洋火呢?為什麼現在身上、臉上、手上全沾些黑灰呢?就是因為窮人身上壓著幾座大山。怎麼才能不受壓迫呢?就是要打倒國民黨,把工廠拿到工人手裏,讓工人自己當家做主。馮大姐現在辦的,就是為了那一天能早些到來。

太陽已經落了,街上行人很少。因為兵荒馬亂,天一傍黑,人們都躲在家裏不願出來了。兩個孩子坐在電線杆下,覺得又神秘又緊張。二丫還感到有點恐懼。她老以為那街口上會突然出現一些帶槍的人,一下子闖進醫院,她的心不住“噗噗”地跳。小玉覺出二丫有些不安,小聲地問:“你怕嗎?”二丫說:“有點兒。”小玉說:“別怕,沒事兒!”過了一會兒,小玉聽見二丫的肚子裏咕嚕嚕響,問她:“二丫,你餓了嗎?”二丫“嗯”了一聲。小玉習慣地向自己衣袋摸了一下,可是袋裏空空的。她說:“唉,要是有洋火點著有多好,說不定有錢人家桌上的燒雞會走下來給我們吃的。”二丫知道小玉說的是外國那個賣洋火小女孩的故事,她輕輕地笑了:“中國的,外國的,窮人家孩子都一樣。”

“也不大一樣。”小玉說,“她就是自個兒一個人賣洋火,咱們有那麼多的造洋火的人在一起。”

二丫說:“還不止這些人呢!”

小玉說:“對,還有城外的解放軍,也是為咱們打仗的。”

見路上有人走過,兩個孩子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小玉問二丫:“等解放軍打進來了,工人當了家了,頭一樣,你要什麼呢?”

二丫說:“頭一樣,我要飽飽地吃一頓,我怎麼老是覺得餓呢。”

“唉,”小玉歎了口氣,“像咱這樣挨餓的,還多著呢!”二丫說:“把像咱這樣挨餓的都找來,全都飽飽地吃一頓。”

兩個孩子都笑了。

二丫突然像被火燒了一下,“騰”地站起來。小玉忙把頭轉過去,見順著街那頭走過來一行國民黨兵,這些兵的臂上都戴著袖箍,肩上扛著槍,由一個小官帶著,直奔這邊走來。“怎麼辦?”二丫看了下小玉,想去敲醫院的門。小玉說:“先別動。”她們把撿煤核的籃子提起來,看著那行兵來到她們身邊,又從她們麵前走過去,然後漸漸地、漸漸地走遠了。二丫長長地舒了口氣,又想坐下來,可是小玉卻用鉤子碰了她一下:“快去敲門!”二丫向遠處一看,見有個人走向這邊來,定睛一看,這個人正是魏狗兒。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嚨眼兒,忙去敲打醫院的大門。敲了幾下,裏麵沒有人答理,可是二樓上的一扇窗子開了,一個人探出頭來咳嗽了一聲。當二丫轉過身來的時候,見魏寶林正從那邊走過來,低著頭又走過去了。

二丫走到小玉身邊,見小玉手中拿著撿煤核的鐵鉤子,瞪著眼看著魏寶林的後影。二丫小聲地說:“魏狗兒沒看見咱。”

小玉說:“看見也不怕,他就一個人,咱是兩個。”

二丫說:“他是大人,咱倆小哇!”

小玉說:“跟他拚,咱手裏有鐵鉤子,照他臉上一抓,準能把他的眼睛抓瞎。”

二丫說:“要是驚動人,也會驚動醫院裏邊。”

小玉說:“要不是怕驚動醫院裏邊,我準得找他的事兒,這條狗太壞了,抓桂香姐就是他告的。”

兩個孩子正小聲嘰咕著,忽見魏寶林又轉身走過來了。

原來魏寶林是辦別的事從這兒路過的。他剛才路過醫院門口時,看見了二丫和小玉,但是他沒往心上去。等他走過幾十步之後,心裏忽然犯了猜疑:快天黑了,這兩個孩子在醫院門口幹什麼?他聯想到小玉和金桂香的關係,又想起在王青山家中見到過的人群,他決定要來盤問下這兩個孩子。自從密告了馮敏、金桂香之後,這個魏寶林不但是興業火柴廠的工頭兒,而且是國民黨情報處的一名密探了。

“他又回來了,怎麼辦?”二丫緊張起來。

小玉說:“別理他,咱也走。”兩個孩子轉身背著魏寶林也走了起來。

“站住!”魏寶林在後麵喊。

兩個孩子不停腳。

魏寶林大步趕到她倆的前麵:“你們幹什麼來了?”

“你管得著嗎?”小玉把頭一偏,從魏寶林身邊衝過去。

魏寶林一把抓住二丫:“今天不說清楚,你別想走!”

二丫揚揚手中的籃子:“撿煤核的。”

魏寶林四下看看:“你瞎說,這兒連一塊煤渣都沒有,你跑這兒來撿煤核?說,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管不著!”小玉轉過身來拉二丫。

“你滾一邊去!”魏寶林一腳踢在小玉的小腹上。

小玉弓下腰,按著疼痛的肚子,她見魏寶林還死抓住二丫不放,仇恨的火焰一下子在她的心中燃起,她兩眼瞪著魏寶林,暗暗地罵道:“你這條狗!拿板子打我們的,是你!貼條子開除工人的,是你!黑著心腸告陰狀,抓走桂香姐的,是你!現在又來聞味兒,想出賣馮大姐的,還是你!我跟你拚了!”她見街兩頭沒什麼別的人,便舉起手中的鐵鉤子,猛地向魏寶林的眼睛抓去。魏寶林正抓住二丫,忽然見到眼前出現一個黑東西,急忙把臉向上一揚,那兩個爪的鐵鉤子一下子順著他的鼻梁兩側深深地紮了進去。“哎呀!”魏寶林大叫一聲,向後一掙,小玉用力向下一拉,魏寶林兩腮上,立刻拉開了兩條深深的血溝,那血順著臉直往下滴。魏寶林像惡狗一樣,縱身就向小玉撲去。二丫從身後猛地抱住了他的一條腿,“咕咚”一聲,魏寶林摔倒在地上。小玉照著魏寶林的頭上“喀嚓”又是一鐵鉤,魏寶林大叫著:“快來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