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一家人都躲到哪裏去了呢?

當小玉在電線杆下賣開水的時候,她爸爸、媽媽提著兩個小包裹,悄悄地躲進南圩門裏的那家鐵匠鋪裏去了。小玉呢?當戲院門前那輛汽車突然被開走之後,她跳上王青山的人力車,飛快地跑到濟美醫院,和馮大姐呆在一起了。

那輛裝有敵軍沈處長的小汽車,當天晚上就出了城。過了幾天,從城外傳過來那個沈處長供出的軍事情況:困守濟南的國民黨軍隊,在防守城西的計劃中,有“水、火”二策——水,就是準備把黃河炸開,放水進市,因黃河大堤比火車站的屋頂還高,水衝進來,把商埠全淹在水裏,使解放軍無法前進;火,就是在解放軍攻至城下時,在城西門以外放起火來,先是構成一道火的防線,在大火之後,使城牆以外變成一片焦土,把解放軍全暴露在射界裏。關於炸堤放水這一毒計,敵人已無法實施了,因為黃河已控製在解放軍手裏。可是縱火的計劃正在準備中,而這把火首先從興業火柴廠點起,因為火柴廠倉庫裏囤有很多火柴和木材,點燃和蔓延起來都非常方便,而且火柴廠又處在進攻的要道上。為了部隊進攻順利,和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上級把阻止敵人縱火這一任務,交給了馮敏和在城內的地下工作者。

槍聲、炮聲在濟南四周激烈地響著。市裏的街道上,很多十字路口都用裝土的麻袋築起了街壘。國民黨的士兵們在街道上來回奔走,拖著大炮的汽車“嗚嗚”地從街頭上滾過。被抓來的老百姓,擔驚受怕地為國民黨軍隊搬運著東西,整個濟南市被埋在戰火之中了。街道上很少有居民走動,他們現在多是躲在家中的桌子底下或床的下麵,以防被流彈或倒塌的房屋所傷。

小玉在濟美醫院一間地下室裏的小床上躺著。她很開心,因為最近她辦了幾件非常痛快的事兒:和魏狗兒打仗,讓馮大姐她們把魏狗兒逮起來了;送了戲票,把郭經理和那個沈處長騙出來了;裝作賣茶水,又幫助吳科長把那個沈處長抓走了!逮住這個家夥,會給咱隊伍提供不少情況的。小玉現在已經把城外的解放軍叫做“咱隊伍”了,而且把自己也看成這隊伍中的一員。更使小玉開心的,是她聽到那轟轟的炮聲,窮人翻身的一天快要到了!

快到中秋節了,下午的時候,天氣仍然很熱。小玉從床上起來,她想到院子裏透透空氣,濟美醫院是兩重院落,前邊院子的所有房子裏,擠滿了國民黨的傷兵,後邊的院子是醫生們的住處,中間有道門隔著。小玉走出地下室,在狹小的院子裏走了走。馮大姐不讓她到前院去,她也不敢隨便亂跑。好幾天沒有到外麵去了,小玉很想看看街上的情況。她見這個院子的樓房後麵臨著街,便爬上小樓的樓梯,站在樓梯的拐角向外麵的街上瞭望著。

街道上不時地過著國民黨的軍隊,那些兵士們滿身塵土,一臉苦相,“撲踏撲踏”地奔走,“呼哧呼哧”地喘氣,汗水濕透了他們的軍裝,軍裝上一片一片的汗漬。當一列軍隊過去之後,街上便顯得空蕩蕩的,隻有西斜的陽光曬著那塵土飛揚的街道。小玉向遠處望,街道上隔不遠的地方就站著國民黨崗哨,到處都呈現著殺氣。街道上,沒有新鮮東西好看,小玉準備從樓梯上下來了。正在這時,她見遠處街頭上過來幾個人,有一個是被綁著的。她又停在樓梯拐角,想看清那個被綁的是個什麼人。漸漸的,那幾個人走近了,小玉的頭發忽地一下全豎了起來,她看清了那個被綁的人正是她爸爸陳老煥。“啊!”小玉失聲叫了起來,她想猛地從樓梯上跳下去撲到爸爸的身上,但她馬上製止了自己,她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她如果喊叫,暴露的就不是她一個人,那將是整個組織。她咬緊了牙,讓淚水默默地流下來。更近了,她看見爸爸的白單褂被扯開了前襟,兩隻手被綁在身後,一個國民黨兵牽著綁著他的繩子,另外兩個國民黨兵端著刺刀在他兩邊緊跟著。陳老煥經過這樓下的時候,似乎向樓上看了一下,又好像什麼也沒看到,隻是默默地向前走。走著,走著,走遠了,直到拐到另一條街,完全看不見的時候,小玉“哇”地一聲哭開了。她想出去看看爸爸被帶到什麼地方,剛要下樓,忽然見街頭上走過來一個提著籃子的小女孩。她見這個女孩的身影很熟,仔細一看,原來是紅杏。

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女孩孤零零地走著,覺得那麼顯眼兒。紅杏走著,兩隻眼不住地向陳老煥走去的方向瞅著。當紅杏經過樓下時,小玉喊了聲:“紅杏!”

正在走著的紅杏嚇了一跳,身子不由地向樓角一靠。

“紅杏,是我!”

順著聲音向上一看,紅杏愣了一下,當她看清是小玉的時候,連忙搖了搖手,又大步地向著陳老煥被押去的方向走去了。

“她是幹什麼的呢?”小玉想著,“大概是為我爸爸吧!”

小玉想把她爸爸的事去告訴馮大姐。她下了樓梯,走到前後院之間的二門前,剛要伸手開門閂,可是又停下了。她想,馮大姐有那麼多的事兒,她自己也是挺困難、挺危險的,要是再把爸爸的事告訴馮大姐,不又給她增加一樁麻煩嗎?小玉退了回來,在院子東南角的一棵槐樹下坐了下來。她坐在那裏,腦子裏嗡嗡的,老是盤繞著她爸爸陳老煥的影子。她想起爸爸的一舉一動,想起那天晚上和爸爸的對話:

“爸爸,我也當共產黨,行嗎?”

“你當共產黨幹什麼?”

“為窮人哪!”

“當共產黨員要不怕死。”

“我不怕死,讓我當吧!”

“你還小……”

小玉覺得爸爸在握她的手,那兩隻手是溫暖和有力的。可是剛才看到爸爸那兩隻手被綁起來了,爸爸會死嗎?

小玉幾次站起來,想去探聽下爸爸的下落,但是想起馮大姐不讓她出去的規定,又都停下來。她又想起紅杏來,她是不是在探看我爸爸的下落呢?這個紅杏,為什麼連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呢?

炮聲在城四周轟鳴著,小玉想:解放軍哪,快打進來吧!好把我爸爸救出來,把桂香姐救出來!

“砰!砰!”有人敲門。

小玉過去問了聲:“誰呀?”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我,小玉,開門!”

小玉拉開門閂,進來的是馮大姐。

馮大姐回身把門插上,一手拉過小玉說:“小玉,你來。”

小玉跟馮大姐走進樓下的一間屋子,馮大姐有些緊張地向小玉說:“小玉,你爸爸被敵人抓去了。”

小玉點點頭,眼淚“嘩”地流下來。

馮大姐說:“你不要難過,我們一定想法子把他救出來。”

“嗯。”小玉又點點頭。

馮大姐有些驚異,這孩子怎麼這麼冷靜呢?她想再說兩句安慰的話,還沒說出來,小玉忽然一下子撲到她的懷裏:“馮大姐,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你爸爸了?”

“我看見了,剛才在樓梯上,看見……”小玉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她剛才看見爸爸的情景。

馮大姐的眼睛也濕潤了,她撫著小玉的頭,心想,這孩子多堅強啊!

小玉抬起頭來問馮大姐:“我爸爸是怎麼被敵人抓走的呢?”

馮大姐說:“敵人要在火柴廠放火,我們要組織護廠隊,你爸爸和苗旺出來組織廠裏的工人,路上遇到國民黨兵盤查,你爸爸掩護苗旺脫身,他就被抓去了。”

“抓到哪兒去呢?”

“苗旺跑到紅杏家裏,讓紅杏盯在後麵看著,現在還沒弄清帶到什麼地方去。”

苗旺哥呢?”

“他把信傳過來,又給你媽送信去了。”

“我爸爸有危險嗎?”

“現在敵人很混亂,也沒抓住什麼把柄,估計沒什麼危險。”

小玉的心似乎平靜了一些。

馮大姐站起來,把白色罩衫脫掉,拿出一套藍布褲褂來換上,到了院子裏,找到一把鐵鍁,扛起來就向外走。

“馮大姐,你上哪去?”小玉趕過來,拉住馮大姐。

馮大姐說:“你爸爸被抓走了,苗旺也不好再出來活動,還有幾個人,必須馬上通知他們。我去冒充一個給國民黨修工事的佚子,串到各家去,通知他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明天上午,全混進興業火柴廠,組織起護廠隊。”

“你不能去!”小玉拉住馮大姐。

“現在隻有我了,我們這裏的人,工人們全不認識。”馮大姐要向外走。

“不,你不能去!”小玉拉住馮大姐不放,“哪有你這樣的女佚子呀!你要再出了危險……”小玉懇切地望著馮大姐。

“不礙事,我有辦法。”馮大姐說,“現在實在再找不到別人了!”

“我去!”小玉堅定地說。

“你去?”馮大姐看著小玉。

小玉認真地點點頭:“你說吧,誰家住哪兒我都知道,再說,他們也都認識我。”

媽大姐搖搖頭。

“怎麼,你不相信?”小玉有點急。

“不是。”馮大姐撫著小玉的頭。“你爸爸剮剛被抓走,你就不要再出什麼危險了。”

“不,我不怕!”小玉給自己找理由,“我是小孩,人家不注意,就是抓去了,也不像你,你要管很多很多的事的!”

馮大姐覺得小玉的話是有道理的,但在感情上,她不願再放小玉出去。正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

“誰呀?”馮大姐問了一聲。

“是我。”一個熟人在回答。

馮大姐把門開了。小玉看到一個醫生領著紅杏站在門外。那個醫生把紅杏推進門來,向馮大姐笑了笑,又轉身走了。

“紅杏!”小玉緊緊地抓住紅杏的手,“見到我爸爸被帶到什麼地方了嗎?”

“見到了。”紅杏說,“帶到銀行對麵的那個大院裏去了,那裏住著好多兵。”

馮大姐想了下:“噢。這個地方,好辦!”她拍了下紅杏的頭:“你好大膽哪,一個人敢在街上亂走。”

“沒事兒!”紅杏說,“白天又不戒嚴,走唄!”

小玉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紅杏說:“苗旺叫我看清地方後,就上這醫院來。他怕人家不認識我,還在我手心裏寫了兩個字,剛才我給那個先生看了,他真地就帶我來見你們了。”說著笑了起來。

小玉想起剛才和馮大姐說的事,便說:“你看,小孩子在街上走,是很方便的,讓我去吧!”

紅杏因為剛才辦成一件事,顯得很興奮,忙問:“什麼事呀?能不能讓我也去?”

馮大姐想了想,然後把兩個孩子帶到樓下的屋裏,把該通知的人和應注意的事,向兩個孩子作了慎重的交代。過了一會兒,從濟美醫院裏走出了小玉和紅杏。

太陽快落了,街上更少老百姓走路,可是那國民黨的隊伍卻像潮水一樣,一忽兒向那邊開過去,一忽兒向這邊開過來,有時還跑著步,踏得馬路挺響的。小玉和紅杏在街上走,誰也不去管她倆。她倆看見有的汽車上坐著一些當官的和官太太,全都慌裏慌張,大概是忙著逃命吧。

兩個孩子很順利地完成了馮大姐交給她們的任務,該通知的幾個人,全都通知到本人了。快傍黑的時候,小玉往回走,紅杏要送她。小玉說:“各人走各人的吧。”紅杏說:“我送送你,把你交給馮大姐,我才放心。”兩個孩子走到鍾樓下,那裏有兩個站崗的兵向她們吆喝,不準她們通過。她倆隻好轉個彎兒,繞到興業火柴廠門口那條路上。

走到離興業火柴廠不遠的地方,小玉和紅杏見廠門外停著兩輛大卡車,一些國民黨兵從車上跳下來,排成隊開進了興業火柴廠。小玉拉了下紅杏,小聲說:“看,廠裏駐上兵了。”

紅杏也小聲說:“這些兵是準備放火的吧!”

兩個孩子停在屋角處,還想看看有什麼動靜,隻見給郭化雨拉包車的大老劉拉著車子從廠裏出來,車子後麵跟著郭化雨和兩個賬房先生。郭化雨向掛在廠門口的那個銅牌指了指,大老劉和那兩個人便用力地把那個鐫有“興業火柴股份有限公司”的大銅牌搬了下來,小心地放到了車上。郭化雨揮了下手,大老劉拉起車子,向郭化雨的住處走去。

“他這是幹什麼呀?”紅杏問小玉。

小玉搖搖頭,想了一下說:“這是他公司的招牌,怕打仗給他毀了。”

兩個孩子從屋角處出來,正動身要走,忽然從廠裏又走出來郭化雨的太太陸潔真和她的兒子郭強強。那個郭強強眼尖,一下子看見了小玉,便高聲地向他媽媽說:“看,小玉!”

“抓住她!”那女人尖聲叫了起來。

郭強強向小玉奔了過來,陸潔真也向這邊跑。

小玉想回身跑走,可是這時那邊正過著一隊國民黨兵,回是不能回了。

“抓住她!”陸潔真嚎著奔過來。

紅杏看那邊正過著兵,知道小玉不能向那邊跑,便推了下小玉說:“你衝過去,我來擋住他們!”

陸潔真的喊叫,驚動了興業火柴廠裏的人,一點也不能遲疑了,小玉直奔郭強強跑過去,猛地一衝,把郭強強推到一邊,像流星一樣,直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