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怎麼出來的？”小玉撲了過去。
陳老煥說：“是馮大姐請吳科長化裝成敵人把我領出來的。”
小玉拉起爸爸的手看看，手脖上還留有紅紅的繩印。她看看馮大姐，馮大姐也看著她笑：“你爺兒倆，今天都受了驚了。”
小玉又把下午見到兩汽車兵開進火柴廠，以及晚上在郭化雨家見到的事和馮大姐說了，馮大姐說：“我們的護廠隊，明天一定要進到廠裏去，因此今天必須把火柴廠裏的事情安排一下。”
陳老煥說：“我馬上進廠去！”
馮大姐說：“你剛剛出來，休息一下吧。”
陳老煥擺擺手，端起桌上的碗，一仰頭把水喝了，抹了下嘴，就往外走。
小玉看著爸爸堅定的身影，從後邊抓住陳老煥的手：“爸爸，我跟你一起去。”
陳老煥看看馮大姐，馮大姐說：“你別去，還有別的任務給你。”她和爺兒兩個走出地下室，到院子裏找了一副擔架讓陳老煥扛著，向他說：“你扛著這擔架，有人查問你，你就說送傷兵來醫院的。”陳老煥接過擔架，向外走去了。
小玉看著爸爸的後影，心頭又泛起爸爸的話：“當共產黨要不怕死！”是的，爸爸剛從敵人的手中逃出來，那手脖上還留有深深的繩印子，又不顧危險去到那駐兵的工廠去了。
“你來。”馮大姐把小玉叫到樓下那間屋裏，從床鋪底下抽出一匹紅布來，向小玉說：“這裏的人都分派出去了，咱倆來做袖標。”
小玉問：“是給咱們那護廠隊用的嗎？”
馮大姐說：“是的。”
她倆又回到地下室裏，馮大姐把紅布剪成了許多窄條兒，告訴小玉怎麼縫法，兩個人就縫起袖標來。
炮聲在黑夜中顯得更響更密了，連槍聲也隱約地可以聽到。小玉一邊縫著袖標，一邊問馮大姐：“這炮聲已經在濟南的上空響了，我們快該在這兒建起天堂了吧？”
“快了。”馮大姐說，“天堂的大門已經打開了。”
小玉把一隻縫好了的袖標套在臂上說：“我戴著這紅袖標往天堂裏去！”
馮大姐笑了。她想，我們無產階級的兒女，是甩鬥爭迎接美好的未來的。看，這個十二歲的孩子，不正在為未來的天堂打地基嗎！
一針針，一線線，袖標縫了一個又一個。小玉先頭還和馮大姐說著話兒，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聽馮大姐不吱聲了，抬頭一看，見馮大姐伏在桌子上睡著了。馮大姐啊，你真辛苦呀，你有多少個夜晚沒有睡了！小玉輕輕地站起來，拿起床上的一條被單兒，輕輕地蓋在馮大姐身上，她多麼希望馮大姐多睡一會兒呀！
小玉坐下來，估計這會兒也就是十點來鍾，她看看桌上已經剪好的紅布，還有一、二百個袖標要做哪。無論如何，也不要叫醒馮大姐了，可是自己一個人做，又做不完哪！這時她想起二丫和二丫媽，拿去找她們一起做，一夜準能做完的。小玉又想起街上亂哄哄沒人管的情況，估計跑過兩條街，準不會出什麼危險。想到這裏，她就輕輕地把那些裁好了的紅布全收在一起，用一塊大些的布裹成一個小包，提著這小包，出了地下室。
到了前邊，小玉向看大門的老王說了下，就踏著月光向二丫家走去。
小玉在夜間去二丫家，這已經是第三次了。頭一次是和苗旺一起去給二丫家送過年的東西；第二次是和馮大姐一起在雪地裏尋找二丫；而這一次是去做紅袖標。時間隔了八個月，可是有多大的變化呀！
果然和小玉估計的一樣，國民黨軍隊全都集中力量對付城外的攻勢了，城裏亂哄哄的，反倒沒人管，她很順利地就到了“三裏井”的二丫家門口。還是那低矮的小屋，還是那用秫秸編排的房門，上兩次來是踏著滿地積雪，這一次來是披著滿身月光。小玉輕輕地敲了下門，門內無人應聲。她又敲了兩下，裏麵有點動靜，接著一個聲音問：“誰呀？”
“是我，我是小玉。二嬸子，快開門。”
停了一會兒，門開了，二丫媽披著衣裳站在門裏：“你……”當她看清是小玉時，一把把小玉拉進門裏，回身把門關上：“小玉……”二丫媽不知說什麼好：“二丫，二丫，你把燈點上。”二丫媽小聲喊著二丫。
二丫醒來了，說：“燈裏沒有油了。”
小玉說：“點根洋火吧，你看……”她把手中的紅布包舉起來。
二丫媽在幾個地方摸了摸：“唉，連一根洋火也沒有！”
啊，過了八個月了，這屋子裏，燈裏還是沒有油，家裏還是沒有一根洋火，很可能，那鍋裏還是沒有吃的東西。
“起來吧，二丫”小玉想起了，現在屋子裏不能點火，有了火光會引起人注意的。
自從小玉躲起來之後，二丫一直沒有見到過小玉。她光著腳下了床，一下子把小玉摟起來：“小玉，你怎麼這會兒跑到我家來？”
小玉把她來要做的事情說了，二丫和她媽都非常高興。王青山和苗旺一起出去了，沒有回來，小弟弟睡著了，小玉和二丫母女倆，就借著從窗子射進來的月光，用小玉拿來的針和線，縫起紅袖標來。
小屋裏不再有悲傷，不再有淒涼，六隻手縫著紅袖標，月光射在紅布上，泛起的那紅光，像她們胸中的希望。
城外炮聲隆隆，每聽到一次炮響，二丫身子就一震。小玉問她：“你怕這炮響嗎？”
二丫說：“不怕，打開濟南，我們就不再受苦了。”
“你還記得我那次偷的半口袋洋火嗎？”
“記得，你一根接著一根點的。”
“你還記得馮大姐講的那個賣洋火的小女孩嗎？”
“記得，我一閉上眼睛就像看見了她。”
“她這會兒，要是能和咱們在一塊兒多好。”
“也給她一個紅袖標戴上。”
兩個孩子笑了，二丫媽也笑了。
炮聲響得更緊，那炮彈就像落在屋外一樣，但她們是那樣喜歡這炮聲。在黑暗與痛苦中掙紮的人們，已經把自己的命運和這解放戰爭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戰爭的車輪飛速地旋轉，濟南戰局發生了急劇的變化，解放軍已經全部占領商埠，直逼到城下。敵人要在火柴廠放火已迫在眉睫了。
經過鬥爭鍛煉的興業火柴廠工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成為工廠的主人，他們全以主人翁的身份來保護工廠。在工廠門口站崗的幾個國民黨兵被花錢買通了，組成護廠隊的工人們，通過種種辦法，都聚集到工廠裏來。
天傍黑的時候，小玉提著一個破麻袋，二丫提著一個柳條籃子，像兩個撿破爛的孩子，來到了興業火柴廠的大門前。事先等在門內的苗旺。從秦老頭的門房裏出來，向被買通的兩個門崗使了個眼色，門崗就把兩個孩子放進來了。
“站住！”這時，走過來一個國民黨軍官，厲聲厲色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兩個孩子全吃了一驚。
“你們怎麼把這兩個小閨女放進來了？”當官的斥問門崗。
兩個門崗互相看了看，全不敢回答。
“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官的火了。
“我們原來是在這個工廠做工的。”小玉說，“我們家在城外，那兒正打著仗，家裏的人都跑出來了，我們上這廠裏來躲躲。”
“她們說來躲一躲，我們看是兩個小孩……”其中一個門崗說。
“出去，出去！這裏是軍事重地，什麼人也不許來，快出去！”當官的推著小玉和二丫。
“你行行好吧，官長！”小玉哀求著，“我們就在這門房裏躲一躲。”說著她拉了下二丫，兩個人就向門房裏走。
正在這時，大門外“喀！喀！喀！”響著大皮靴的聲音。小玉向門外一看，原來是警察局長陸崑帶著兩個警察來了。
兩個門崗不讓陸崑進來，陸崑一邊掏出公文，一眼又看見門裏的那個當官的，便高喊：“哎，姚連長！”
那個當官的走了過去。
“怎麼辦？”小玉急了，二丫臉煞白，兩個人看著苗旺，苗旺也直瞪著眼。
“你快躲起來！”二丫猛推小玉一把，小玉把麻袋交給苗旺，撤身就向後院疾走。
大門開了，陸嵬進來，他向那個姚連長說：“據報告，說有不少人到這個工廠來，上邊讓我來查一查。”
“沒有。”姚連長說，“什麼人我也不放進來，就連剛才兩個小孩，我還攆她們出去呢！”
“兩個小孩？在哪裏？”陸崑馬上警惕起來。
“在這……唔，那一個呢？”姚連長發現少一個孩子。
陸崑走到二丫麵前，上下打量一番，鼻子裏哼了哼：
“那一個哪兒去了？”
二丫低著頭，不吱聲。
“啪！”一巴掌落在二丫臉上，陸岜大喝著：“說，那一個哪兒去了？”
二丫向門外指了指：“出去了！”
“你瞎說八道！我從大門進來，出去一個人，我會看不見！”又一巴掌落在二丫臉上，血順著二丫的嘴流了出來。
“這裏邊放著什麼？”陸崑發現二丫身後有個籃子，過去踢了一腳，籃子上邊放著的破紙和罐頭盒滾了出來。
二丫眼有些發直。
陸崑冷笑笑：“這底下有東西！”他彎腰就向籃子下麵扒。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二丫撲到了籃子上。
“你滾過去！”陸崑抓住二丫的胳膊用力猛一推，二丫摔倒，頭碰在了石頭上，血流了出來。
平時軟弱慣了的二丫，這時再也不軟弱了，她怕籃子下麵的紅袖標被陸崑發現，便猛地向陸崑撲去，帶著滿頭鮮血，一頭撞在陸崑的胸膛上。陸崑被撞得向後退了一步，他一反手抓住了二丫，見這個血頭血臉的孩子眼睛裏閃著仇恨的光焰，他雙手顫抖著，猛地又把二丫推倒了。
苗旺早已忍不住了，他跑到門內哨兵麵前：“兄弟，把家夥借我用一用！”伸手就奪哨兵的槍。
就在這時，門外開來一輛摩托車，從車上跳下兩個穿國民黨軍服的人。他們不由分說，推開工廠大門，把苗旺和哨兵全推到一邊。
“怎麼啦？”姚連長拔出腰間的手槍。
“緊急命令！”來人把一紙命令在姚連長麵前一晃，“馬上點火！”
“啊？”姚連長緊張起來。
“咱們商量一下！”兩個來人推著姚連長和陸崑，“走，咱們到西邊那個屋裏去布置一下。”
陸崑本來不想進屋，可是被擁著走進了屋裏。
苗旺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見從大門外又進來幾個國民黨兵。他們進了廠門，一下子把門關閉，立刻上了鎖。那兩個有些暈頭轉向的門崗，剛要向來人發問，就聽對方說：“你們兩人繳槍吧，我們優待俘虜。”
這時苗旺看清了，這個說話的人是他曾見過的、咱們的偵察排長。
“同誌！”苗旺緊緊地握著朱排長的手。
那兩個國民黨哨兵，乖乖地把槍放下。朱排長向苗旺說：“你帶他倆上門房去。”苗旺點點頭，帶著那兩個國民黨兵進了門房。
擒拿陸崑和姚連長的戰鬥，在西邊的屋子裏已勝利的結束了。
二丫躺在血泊裏，她聽得見四下的槍聲和炮聲，炮彈和槍彈在夜色中閃著光亮。二丫覺得天空是紅的，仿佛有一扇大門在天空中敞開。啊，二丫又看見了那個外國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正拿著一根點著了的火柴向那大門裏走。“等等我！”二丫微微地呼喚著，“我也去，我也去……”
“二丫！二丫！”小玉一邊流著淚，一邊擦拭二丫臉上的血，“二丫！……”
“我也去！我也去……”二丫微微地說。
小玉問：“你上哪兒去呀？”
“天堂……那大門已經開了。”昏迷中的二丫臉上泛著微笑。
“是啊，天堂的大門已經開開了！”小玉的眼淚像雨一樣落下來，“我們很快就要解放了，好日子就要來了，你可別死呀！”
“不！”二丫慢慢睜開了眼，她看見了小玉胳膊上的紅袖標。
“二丫！二丫！”二丫又聽見馮大姐在喊她，她睜開眼，見馮大姐給她打針，那胳膊上也戴著紅袖標。
“我們……”二丫真地笑開了。
小玉也帶著眼淚笑了：“我們已經把工廠護起來了，駐在這廠裏的國民黨兵都投降了，陸崑也讓我們逮起來了！”
“以後……”二丫漸漸清醒過來。
“以後咱們建設天堂。”小玉握著二丫的手。
二丫說：“以後，還造洋火，讓窮人的屋裏不再那麼冷，那麼黑。”
“哎！”小玉從地上拾起一根火柴，“哧”地一聲劃著，她把火苗兒放在二丫眼前：“你看！”二丫的眼睛亮起來了，她見那閃閃的火焰跳動著，跳動著……
1973年9月——1979年4月於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