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冷清清的。一看就知道是秘密開庭,沒有記者,沒有律師。
敵人庭長在上麵問:
“你叫什麼名字?”
王孝和為了表示反抗,沒有做聲。
“你今年多大年紀?”
王孝和瞟了敵人庭長一眼,還是沒有做聲,好像是說你知道還問什麼。
敵庭長朝旁邊看看,揮了一下手,喊:
“傳證人!”
看這樣子是早安排好的,薑阿六從小門裏走了出來,縮頭縮腦的,看也不敢朝王孝和看一眼。
“是王孝和指使你放鐵屑的嗎?”
薑阿六連忙回答:
“是!是王孝和!”他出賣了良心,也出賣了好人。
王孝和憤怒地朝薑阿六看了一眼。薑阿六好像已經感到王孝和的眼光了,好像已經受到王孝和的審判了,連忙把頭低了下去。
敵庭長看見了,便喊:
“把證人帶下去!”
薑阿六便連忙轉過身溜下去了。
“王孝和!”敵庭長這回聲音特別高,“你聽聽你的口供!你已經承認你加入共產黨,陰謀破壞發電廠,造成全上海黑暗,沒有寫錯吧?”
王孝和不能忍耐了:
“這完全是你們的捏造!”
“手印是你們給我受刑,捉著我的手打的!”
敵庭長被說痛了,大聲吼:
“胡說,我們根本沒有用刑!”
王孝和昂著頭,理直氣壯的,大聲回答:
“看!我這裏有證人!”說完,雙手將上衣揭開,露出胸口上被火燒得一塊塊發黑的傷痕,喊:“這不是你們幹的嗎?”
敵庭長嚇呆了,說不出話來了。
王孝和馬上朝前走了一步,在真理和正義的麵前,他不是被人提審,他現在倒要利用這個機會來審判敵人。他笑了笑說:
“你們把我打成這樣子,捏造口供,現在又秘密開庭,進行非法審訊,不讓我請律師。你們這是陰謀陷害。你們沒有資格審訊我!”王孝和的聲音越來越大。
敵人庭長害怕了,耍著一副流氓腔,站起來,拿著一張紙念道:
“現在本庭宣判:被告王孝和破壞發電廠,觸犯危害國家緊急治罪條例,現依法判處死刑!”一口氣念到這裏又頓了一頓,“如不服本庭判決,可在十日內上訴!”一念完,就趕緊喊:“退庭!”
接著,幾個法官就從小門裏溜跑了。法警馬上挾著王孝和從大門出來。
這時,法庭外麵圍了一大堆新聞記者,在打聽審判王孝和的消息。一看見王孝和出來了,都圍了上去。
王孝和昂著頭,挺起胸,一臉的輕蔑和冷笑,大聲喊:
“反動法庭不講理!誣害好人!”回過頭,對著法庭喊:“你們沒有資格判決我!”
新聞記者都為王孝和這種英雄氣概震動了,他們都同時對王孝和舉起了照相機。
王孝和昂著頭,從他們麵前走過,從照相機麵前走過。
晚上,天空中一輪明月。月光鋪在地上像一層明亮的水。
這時,監獄裏一片靜寂。
王孝和一個人坐在一個黑暗角落裏,想起今天法庭的審判,又氣又恨。他雖然把敵人的黑暗痛罵了一頓,隻是蠻橫不講理的敵人,卻把他宣判了死刑……
他知道得很清楚,現在這班敵人是在臨死之前,做最後的掙紮,他們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們會把他槍殺掉的!
死的危險在等待著他。
就這麼等著死去嗎?他多不甘心嗬!
忽然他想:“敵人不是說十日內不服判決,可以上訴!我為什麼不上訴?我要上訴,或者還有一點希望……”
他這麼一想,馬上自己又出來反對自己。
“這是多危險的思想嗬!敵人的話能相信嗎?他們早安好的圈套,上訴有用嗎?他們都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上訴也不會有用……我,我怎麼還能對敵人存一點希望……”他覺得他完全不能上訴。
不能上訴,就等著受刑嗎?……
王孝和一個人想來想去,心裏十分煩躁。
這時,聽見了一陣輕輕的腳鐐的響聲。同監的兩個難友過來了,靠著王孝和的身邊坐了下來。
王孝和看出一個姓湯,一個姓嚴。他剛關進來的時候,這兩個人就很親熱地關懷他。後來一了解,那姓湯的是新四軍的一個遊擊隊的司令,在這裏是個公開的共產黨員;那個姓嚴的也是個政治犯,現在還秘密地領導著監獄裏的鬥爭。他們兩個人都和王孝和很要好,對王孝和的幫助也很大。
現在湯司令看見王孝和陰沉著臉,便說:
“聽說今天判了你死刑?”
“嗯!”王孝和應了一聲,眼睛裏濕了。
“我還不也是判了死刑嗎?”湯司令故意大聲寬王孝和的心,“幹革命,不能不死人嗬!隻是我們還活一分鍾,就要鬥爭一分鍾!”
王孝和動了一動身子,籲了一口長氣說:
“我想上訴,又想這是他們安好的圈套,上訴也沒有用。死,我不怕,隻是我做的工作太少啦。我還年輕,我才二十五歲,我還要好好的活……”他越說越激動。
湯司令拉著他的手,輕輕地喊了聲:
“孝和同誌!”頓了頓,“我看你要上訴,為什麼不上訴?就是沒有效,我們也要通過上訴跟敵人作鬥爭。利用上訴讓社會上了解事實的真相,了解敵人的卑鄙無恥!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這是我們跟敵人鬥爭的整個問題!”
王孝和聽著湯司令的話,像一個久渴的人,聽見了流水清脆的響聲。王孝和振作起來了,他的眼睛發射著閃亮的光芒。他馬上從湯司令的話裏,獲得了勇氣和力量。
在一邊好久沒有做聲的老嚴,這時也插上來說:
“說到死,就是在革命勝利前一秒鍾,也還會有人為革命犧牲。現在解放軍快過長江了,革命也快勝利了。我們就是在上海快要插上紅旗的前一秒鍾,為革命最後流血的人。這是我們的光榮,請你不要為這難過。”
王孝和的眼睛濕了。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這種革命同誌的友情,是怎樣溫暖了他的心嗬!
三個人沉默了下來。在黑暗裏湯司令燃起了煙鬥,煙火一亮一亮地照亮了他的臉。
王孝和望著湯司令的臉。這張久經風霜磨練的臉,已經刻上了無數的皺紋,一絡黑黑的胡髭長得又濃又密,十分莊嚴。他看著這樣的人,他的心就自自然然地和他融會在一起了。他發現湯司令有著一種特別高尚的品質,多年革命戰鬥的磨練,使他養成了一種習慣,使他任何時候想的就是如何跟敵人戰鬥。使他任何時候關心的就是如何愛護自己的同誌。同時也由於這種強烈的愛和恨,使他幾乎完全丟開了個人的任何打算!
王孝和想:正因為他有了這種品質,所以他才有那種一般人所沒有的豪邁、向前看和永遠勝利的信心。沒有個人,忘卻個人,所以他才沒有任何後退。
王孝和緊緊地抓著湯司令的手。他,他要對他說一些什麼,可他這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然,黑暗裏有人過來。一個小犯人在喊:
“注意,來人了!”
這個才十三四歲的小政治犯剛說完,監獄裏的鐵門響了,開了,接著就射進來一片燈光,進來了七八個拿槍的法警。
“七十四號在哪裏?七十四號湯敬延!”一個法警在大聲叫著。
“在這裏!做什麼?”湯司令站了起來,他身上的煙袋掉落在地上。
“提審!奉上級命令調你到鎮江去!快,馬上走!”
湯司令知道這麼晚不會提審,一定是他自己生命最後的時刻來到了,便大聲說:
“拉什麼!我自己會走!”
湯司令慢慢地收拾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最後拿起帽子,才轉過身對老嚴和王孝和說:
“我最後的時刻到了。這包衣服,請你們代我送給監裏的難友們。”頓了頓,就故意大聲喊:“難友們!我的任務完成了!祝你們鬥爭勝利,恢複自由!再見!”
這時候,同監房的人都被鬧醒了,都爬起來呆呆地望著湯司令。
湯司令咬著煙鬥,提著腳鐐,走一步響一步朝門外走去,在黑暗中搖晃著身子不見了。
難友們都趴在監房的鐵門上、鐵窗上。
王孝和用力地搖著鐵窗,月光正照在他的臉上。
遠處,傳來了湯司令喊口號的聲音: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中國共產黨萬歲!”
接著,夜空裏就傳來了兩三聲槍響,槍聲和口號聲凝成了一片……
湯司令為革命,為人民犧牲了。
王孝和流著淚,在輕輕喊:
“湯司令,我一定聽你的話,活一分鍾就鬥爭一分鍾!”
王孝和更堅強起來了。他一方麵積極上訴,一方麵在監獄裏參加了鬥爭。
外麵韻工人群眾聽說敵人判了王孝和死刑,也都紛紛在抗議書上簽名。
除了簽名,也還有人給敵庭長打電話。庭長拿起電話問:“你們是哪裏?什麼事!”電話裏就說:“我們是工廠,我們全體工人反對你判王孝和的死刑!”弄得敵庭長每天連電話也不敢接了。可是不接電話,每天也還收到一千多封抗議信,都是反對特刑庭誣害王孝和的。
成千成萬的人在支持正義,在支持王孝和!
敵人害怕了,他們在研究如何趕緊把王孝和殺掉。
他們已經串通好,知道王孝和的上訴書馬上就要被批駁下來了。
他們決定在9月27日,秘密槍殺王孝和……
這事,王孝和卻不知道。他一方麵在監獄裏進行鬥爭,一方麵等他上訴的消息。
監獄裏和外麵取得了聯係,可以看到外麵的報紙。
這天,小犯人塞了一小卷東西給王孝和,匆匆忙忙地說:
“報紙,你和老嚴先看,我們在那裏望風。”
報紙是當時地下黨組織秘密出版的《團結報》,翻到第二版,有一個大標題寫著:“東北解放區哈爾濱,召開第六次勞動大會。”
老嚴眼快,指著這消息喊:
“你看,第六次勞動大會,通報支持你!”
老嚴和王孝和都忍不住激動地看著通電全文。王孝和一邊看,一邊說:
“太隆重了!黨、毛主席、解放區人民!我一定要對得起你們!”他想著他是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普通共產黨員,為了鬥爭被捕了,就有這麼多人來支援他,聲援他,他覺得他太光榮了,也覺得他做的事情太少了。他覺得他值不得大家這麼對待他。
他的心激動地跳著,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特別充實和溫暖。
忽然小犯人神色有些慌張地跑過來。
老嚴問:
“來了人嗎?”
“不!”小犯人吞吞吐吐地看著王孝和說:“剛才外麵人說看了報,27日王大哥……”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老嚴明白了小犯人說的是什麼,連忙對小犯人使眼色,叫他不要說下去。
王孝和仿佛明白了幾分,插進來問:
“什麼27?是不是我的上訴?”
老嚴打斷他的話:
“沒什麼,有了事情我們還不告訴你嗎?”
王孝和聽著,就再沒有追問下去。
王孝和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裏,他想等中午忻玉瑛送菜來的時候,好問問他。
中午,忻玉瑛把菜交給了看守,轉過身就看見王孝和站在牢房窗口,便大聲喊:
“孝和!孝和!”
王孝和聽見聲音,便連忙向忻玉瑛點頭、招手。
“孝和,孝和!”今天忻玉瑛有些不同,喊著喊著,眼淚就直淌,樣子異常悲慟。
這時候,一個法警過來了,蠻橫地把忻玉瑛攔住,把她往外推著,不讓她朝牢房走過去。
忻玉瑛對著法警哭喊:
“就隻明天一天了,你不讓我們,不讓我們見見!嗬,嗬!”
忻玉瑛哭著哭著就朝地上坐下來了,然後又被人扶走了。
王孝和看著這一切,他的心像被千萬根尖針紮著,連忙嘶著聲音喊:
“玉瑛,玉瑛……”
忻玉瑛的背影看不見了。忻玉瑛今天這麼悲慟的樣子,使他預感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王孝和失神地站在窗口,心裏多難過嗬。
老嚴走過來說:
“孝和,不要太難過,去拿菜盒來吃飯吧!”
王孝和像聽見又像沒聽見的,朝看守那邊走過去。
看守跟前正圍著一堆人,都是來拿個人家裏送來的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