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沒等他再說什麼,就又閃著兩隻大眼睛,問他:“那你們是……”

穿大皮靴的官兒說:“我們是抗日軍,是打日本、救中國的。”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打日本?——那你們不是走狗漢奸隊啊?”

穿大皮靴的官兒一聽,就哈哈大笑了:“哈哈……鬧了半天,你是把我們當成走狗漢奸隊了!怪不得哩!——你看我們跟走狗隊一樣嗎?”

小江搖搖頭說:“一樣是不一樣,可是……”他看看鬼子的黃大衣,又指指他身上的王八擼子和腳上的大皮靴,歪著個腦袋問:“你們怎麼竟使喚鬼子的東西呢?”

穿大皮靴的官兒這下子可全明白了:“啾!是這麼回事呀!小家夥!你的心倒是挺細的哩!你看著我們使鬼子的槍、穿鬼子的衣裳,就把我們也當成走狗漢奸隊了,是這麼回事兒不是?”

小江點了點頭。

穿大皮靴的官兒笑笑說:“我們這些東西,都是從鬼子手裏搶來的呀!”

小江不大明白:“從鬼子手裏搶來的?”

穿大皮靴的官兒點點頭說:“嗯!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是窮人的隊伍,自己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就全靠鬼子給我們當後勤部,供給我們——打一個勝仗,消滅些個鬼子,就繳獲了鬼子的東西來裝備自己,懂了嗎?”

小江點點頭,心說:“是這麼回事呀!”

穿大皮靴的官兒拉著他的手說:“放心吧!小鬼!你就安心地先在這兒養傷,好些道理往後我慢慢地給你講。現在你就先記住這一條吧:軍隊跟軍隊不一樣啊!”

“軍隊跟軍隊不一樣?”小江重複地問了這麼一句,這話他可是頭一回聽說,在這以前,他一直以為:軍隊全一樣——殺人、放火、要吃、要喝、搶東西、要花姑娘……反正沒一個好人。

穿大皮靴的官兒點點頭說:“對!不一樣,有革命的軍隊,有反革命的軍隊。鬼子和漢奸隊殺人、放火、搶東西、要花姑娘,是反革命的軍隊;咱們抗日軍,是革命的軍隊,——一是東北人民的子弟兵,是打日本、救中國、為全東北人民報仇的!”

“報仇!”小江又狠狠地重複了這兩個字,緊緊地拉住了大皮靴官兒的手。

穿大皮靴的官兒看著他那雙閃亮的大眼睛,問:“小弟弟!你一定也有什麼仇吧?”

小江一聽這話,眼皮就耷拉下來了,鬆開了拉著他的手,又不言聲了。

穿大皮靴的官兒一看他這神情,就猜著這小鬼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他一個人在這樣的大山林裏過日子,細說起來,一定也是一部血淚史哩!——見他不願意說,也就不忍追問他了,拿過他手裏的空缸子,然後輕聲地問他:“你願意參加到我們隊伍裏來,跟我們一塊兒抗日、報仇嗎?”

小江毫不遲疑地點頭回答說:“願意!長官!”

穿大皮靴的官兒笑著糾正說:“咱們是革命隊伍,不叫‘長官’,都叫‘同誌’!”

“同——誌——”小江憋了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來這麼兩個字,心裏想:“多別扭呀!從來也沒聽說過叫這個的,這可算個什麼稱呼啊?”

穿大皮靴的官兒大概又看出來了,就笑著問:“叫不慣是不是?”

小江點點頭說:“不順口啊!”

穿大皮靴的官兒笑笑說:“那你就隨便叫吧!你覺著叫什麼順口就叫什麼吧!”

小江想了一下,猛然大叫了一聲——

“大皮靴叔叔!”就緊緊地把他抱住了。

第二天,隊伍又出發了,大隊長把小江交給了第五班,班長就是那個大個子。這一個班的同誌們就又重新紮了一副結結實實的擔架,大家輪流抬著他走;有那山道狹窄的地方,抬著擔架走不了,同誌們就又輪流背他。

小江躺在擔架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著大皮靴叔叔跟他說的那些個話,這回他從心眼兒裏信了他說的這些話了:抗日軍是窮人自己的隊伍,這些個兵都是窮人,窮人心好,隻有窮人才肯幫窮人,不是窮人,誰能這麼背著他,抱著他?不是窮人自己的隊伍,誰能這麼一個接一個,輪著換著地抬著他走啊?大皮靴叔叔說:“這就是你的家”,頭一回不信,這回可信了。他現在有了家了!這些人一個個待他都像親人那麼親!當兵的跟當兵的不一樣,當兵的原來也有好人:這是革命的當兵的,革命的當兵的都是好人……他從心眼裏懂了,信了!

懂了,信了,可是還有點兒不大明白,就自己暗暗問自己:“我這可算是什麼呢?我也算參加這個抗日軍了嗎?也算是革命的當兵的了嗎?”想了想,又自己回答說,“是!大皮靴叔叔不是說:‘這是窮人自己的隊伍’嗎?我是窮人,那我當然是了!”

擔架顫顫悠悠地很快地朝前走著。

小江一下子又想:“得了吧!哪兒有我這樣兒的革命的當兵的?抗日軍是打日本、救中國、報仇的,可哪兒還有叫人抬著背著報仇的啊?”

小江正這麼翻過來掉過去地胡思亂想哩,忽然聽見擔架後頭有個人輕輕地埋怨了一句:“咱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趕廟會,抬著這麼個孩子去可幹什麼?走不動爬不動的,要是遭遇上敵人可怎麼辦?”

旁邊一個同意地說:“是啊,我看指導員這簡直是有點兒自找麻煩呀!”

小江心裏說:“他們說的這個‘指導員’,準是指的大皮靴叔叔!”正這麼想哩,隻聽:

第一個又說:“這不但不能增加戰鬥力,還得影響咱的戰鬥力啊!真要打起仗來,還得背著他!機關槍一嘟嘟,子彈跟雨點兒似的,他受得了這些個嗎?——瞧著吧!哭的日子在後頭哩!”

小江再也聽不下去了,猛一下子一咕嚕從擔架上滾了下去,說什麼再也不坐了。別的同誌一見這情景,就知道剛才那兩個同誌的怪話,都叫他聽見了,就把他倆批評了一頓。可是,批評也不行,小江堅決不再坐擔架,也再不要人背了,非自己跟著走不可!他那腿連站都站不住,怎麼能走呢?大個子班長把他從雪地裏抱了起來,要自己背著他走,他也不幹,問他:“你走不動怎麼辦?”他說:“走不動,我爬!”大個子班長尋思:“這小鬼可真有股拗勁兒啊!”

正這麼爭執著哩,大皮靴叔叔趕過來了,問清楚了是怎麼回事兒,想了想,就問小江:“小鬼!你會騎馬不會呀?”

小江“哼”了一聲說:“馬倌嘛,還有不會騎馬的?”那口氣,好像是嫌這幫人太把他看扁了,連騎馬都不會,還行?

這是小江頭一回在無意之中暴露出來的他的一點身世,同誌們立刻就都知道了:這麼點個兒的小家夥,就當過馬倌哩!

大皮靴叔叔把一匹馱文件的馬給牽來了,幫助他往上騎,先他還不肯,後來跟他說:給他任務——看好馬身上馱的東西,一點也不能丟失或者損壞。這個任務叫作:負責保管文件——他這才上去了。

山腳下有個小屯。隊伍要到這屯裏去做工作,順便也解決一點給養問題。

太陽下山了,大隊也跟著太陽一塊兒下了山,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了屯。小江騎著馬跟在後頭走著。快到屯口的時候,他非要下來不可,大皮靴叔叔趕過來攔住了他,不叫他下來,還親自給他牽著馬,沒法子,就騎在馬上跟著進了屯。可是,在街上走的時候,他緊緊地趴在馬身上,連頭都不敢抬。大皮靴叔叔以為他是傷口疼,就輕輕安慰他說:“再忍一會兒吧,等到了老鄉家,好好歇一歇就好了。”

小江沒言聲,可他心裏說:“我可不上老鄉家裏去呀!……”他是又想起他早先在家裏時候見到的那些個情形了。那時候,村裏一過隊伍,就像過蝗蟲似的,大姑娘、小媳婦嚇的到處藏;雞豬牛羊一些牲畜更是遭了大劫,隊伍一過,就像水洗了一遍一樣,一隻也不能剩;屋裏的零星東西,那就更不用說了,一進來就是翻箱倒櫃,給你弄個盆朝天、碗朝地,看中什麼就拿什麼……軍隊跟土匪簡直一模一樣——不,這麼說還不對,土匪還怕軍隊哩,軍隊可怕誰呀?!……那時候一聽說過軍隊,家家戶戶關門閉戶,能藏的就藏,能躲的就躲。小江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村裏過軍隊,他跟隔壁老張家的小狗剩一塊兒躲在門後頭,從門縫裏看著那個騎在馬上的官兒,指劃著罵:“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墳頭插煙卷兒,缺德帶冒煙兒”……想到這兒,小江騎在馬上更不敢抬頭了,好像真聽見門後頭有一些孩子們在指著罵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