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老福爺爺的藥是真靈;第二,小江成年在山裏,風吹雨打,什麼都經受過,他那身子骨已經摔打出來了,雖說又瘦又小,可是挺壯實,經得住磕打;所以,雖然傷的不輕,可是上了藥後,真是沒有幾天就差不多全好了。

大隊開進深山密營裏休整了。一路行軍,小江連扶都不要人扶,就拄了根大棍子,走的挺麻利。

大隊長和指導員見他的傷好的這麼快,也都挺高興,特地找他談了談話,他光說:他姓江,名字說叫小江。關於他自己的身世,雖然他還不怎麼說,可是也能猜出個八九了。日子長了,他自然會慢慢說出來的,所以,也不再深問他,就正式給他編了班。

小江被編在了二排第五班,班長就是那個大個子。小江一看班裏頭這些個人,心裏一涼,暗暗說:“糟了!怎麼單把我給編在這個班裏呢?那兩個人左說我是累贅,右說我是麻煩,最不願意我參加了;那個大個子班長,雖然沒說什麼,一路上待我也還不錯,可是,我可拿石頭兒打過他的手腕子啊!那一下子打的不輕哩!如今他當了我的班長——當兵的還能打班長?這他待我還能好得了?”

誰知這個大個子班長待小江還真是一百一的好,一聽說小江編到了第五班,他就立刻去給找來了一套舊軍裝,並且親手把袖口和褲腳給他縫進去了一大截,還親自幫他穿在了身上,又把著手教他打裹腿。原來說他是“累贅”的那兩個人,也高高興興地給他穿這個、戴那個,好像早忘了他們先前說過的那些話了。

小江特別喜歡那頂軍帽:八塊瓦;頂上有個尖;兩邊帶耳朵;當中還有個紅五星。戴著這頂軍帽,穿著這身軍裝,特別高興,也特別精神。又找了根大木棒子扛著,挺著胸膛,邁著大步,蹬蹬地走著,真像個威武的抗日軍人哩!

穿戴整齊了,他就立刻跑去要求大隊長分配工作。

大隊長問他:“你都會幹什麼呀?”

他也不知道隊伍裏都有什麼工作,他到底會幹什麼,又怕說大了,又怕說小了——說大了,是瞎吹,說小了,人家會更看不起他哩!想了一想,就說:“大人會幹什麼,我就會於什麼!”心想:“這麼說反正沒錯!”

大隊長笑了笑,又問他:“你參軍前都幹過什麼呀?”

這個好說,他就照實地回答:“給地主扛過活兒,放過豬,放過羊,還放過馬……”

大隊長說:“咱們隊伍裏,沒有豬,也沒有羊,倒有幾匹繳獲敵人的戰馬,你就管放馬吧!”

小江一聽,就噘了嘴,心想:“沒參加抗日軍的時候放馬,參了軍,還叫放馬,這參軍跟不參軍不是一樣了嗎?”可是,也沒敢說什麼,答應了個“是”,就走開了。

他沒去找馬,卻躲到一個山坳坳裏,一個人坐在那兒發開怔了。

誰知過了多大工夫呀,忽然聽見有人說:“小江!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找你半天了呀!”

小江抬頭一看,原來是大皮靴叔叔,心說,你找我幹什麼?就沒搭茬兒。

大皮靴叔叔見他不說話,就又挺關心地說:“小江!想什麼心事啦?跟我說說吧!”說著,就在他身邊坐下了。

小江看著他,想著他先說的那些話,心裏想:就數你最說話不算話了!先前跟我說的多好:“我們是革命的軍隊”、“我們是打日本、救中國、給全東北人報仇的!”我信了你的話,參了軍,可你們還是叫我給你們當馬倌!當馬倌,這叫什麼“革命”呀?叫什麼“抗日”啊?當個低三下四的小馬倌,能報得了什麼仇呀?——得了,我再不信你說的話了!見大皮靴叔叔在旁邊坐下了,一聲沒吭,站起來就走。

大皮靴叔叔一把拉住了他,笑著說:“怎麼見了我就跑呀?我又不是大老虎!”

小江瞪著大眼睛說:“哼!見著大老虎我才不跑哩!”

“那麼說,我比大老虎還厲害了?哈哈哈……”大皮靴叔叔哈哈大笑了一陣,一邊按著他坐下,一邊說:“你這個小鬼呀!人小心可是不小!——坐下!咱們談談心!”

“談心?”長這麼大,小江這是頭一回聽人跟他說這兩個字啊!他怔怔地看著大皮靴叔叔,心想:他真要跟我談心?從打爹媽死了之後,整整四年,在地主家裏除了挨打就是受罵,成年價在山裏跟啞巴畜生混,連人話都很少聽見呀!今天,就這個大皮靴叔叔,抗日軍的官兒,會要跟我談心?真的嗎?……他翻著大眼睛看著大皮靴叔叔,有點兒帶信不信的。

大皮靴叔叔看著他的眼睛,緊緊拉住了他的手,親切地說:“你那個小心眼兒啊!不說我也知道,大隊長叫你放馬,不樂意了,對不對?”

我的天呀!可真是“談心”,一句話就給說到心裏去了呀!他怎麼那麼會看人家的心啊?小江心裏想著,嘴裏可沒說,輕輕“嗯”了一聲,就把頭低下去了。心想:這個大皮靴叔叔真不錯!

大皮靴叔叔接著說:“那你就跟我說說吧!為什麼不願意做這個工作呀?”

小江不知道怎麼說好,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想……”

大皮靴叔叔看著他要說又不說,就鼓勵他:“想什麼?快說呀!心裏想什麼,就痛痛快快地說什麼吧!吞吞吐吐的,可不像個抗日戰士啊!”

小江一聽這話,就說:“我是想,抗日戰士,應該做大的抗日工作……”他特別著重說那個“大的”。

大皮靴叔叔笑著問他:“那你說這放馬就不是抗日工作了嗎?”

小江衝口說出:“放馬算什麼抗日工作呀!——我沒參軍的時候就是放馬,參加了抗日軍,還是叫放馬,那參軍不參軍還不是都一樣了嗎?——當個小馬倌,可算什麼革命?能報得了什麼仇啊!”

大皮靴叔叔一聽,不覺哈哈大笑了:“哈哈哈!這放馬跟放馬,可不一樣啊!——你沒參軍的時候,是給誰放馬?”

“給地主。”

“那些馬是幹什麼用的?”

“給地主種地、跑運輸、做買賣……”

“現在叫你給誰放馬?”

“給抗日軍。”

“這些馬是幹什麼的。”

“戰士們騎、運給養、彈藥……”

“戰士們騎了幹什麼?”

“打日本!”

“運給養、彈藥又為了什麼?”

“打日本!”

大皮靴叔叔又笑了:“是啊!你這不是什麼都明白嗎?——那你就再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吧:這放馬到底是不是抗日工作啊?”

小江隻好說:“是倒是,可是不大!”

大皮靴叔叔笑著問:“那你說什麼工作才大呢?”

小江毫不遲疑地回答:“一槍一個,打死日本鬼子,那才大哩!——成年八輩子侍候馬,多下賤呀!不是地主逼著,我才不當那誰也看不起的馬倌哩!”

大皮靴叔叔又問:“你說做飯這個工作,大不大?”

小江衝口而出:“做飯?那大什麼?誰在家裏不做飯呀!”

大皮靴叔叔又問:“那你說老炊事員爺爺的工作,大不大呀?”

小江搖搖頭,沒說什麼。

大皮靴叔叔就接著問:“要是沒有老炊事員爺爺做飯,戰士們一年三百六十天,永遠不吃飯,還能一槍一個,打死日本鬼子嗎?”

小江:“那當然不能啊!”’

大皮靴叔叔又盯著問:“那你說,老炊事員爺爺,沒參軍的時候在家也是做飯,參了軍,在隊伍裏還是做飯,那參軍不參軍還不都一樣?”

小江立刻說:“一點也不一樣啊!現在做飯,是給戰士們吃了打日本鬼子呀!”

大皮靴叔叔點點頭:“對了!那你就再說說,這個工作到底大不大?”

小江想了一下,點點頭:“嗯,有點兒大。”

大皮靴叔叔笑笑,又問:“那麼,放馬呢?”

小江:“放馬?……”

大皮靴叔叔:“是啊!放馬這工作到底大不大’呢?”

小江看著大皮靴叔叔笑了。

大皮靴叔叔也笑了,說:“小鬼呀!別耍那麼些小心眼兒了,隻要是抗日,就是偉大的!誰要是全心全意為抗日做工作,不怕吃苦,不怕困難,甚至於在必要的時候,不怕犧牲自己的生命,那誰就是最偉大的戰士!我們是革命軍人,我們做的工作,是要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是要叫東北三千萬人民大翻身,是為了要爭取全中國四萬萬五千萬人民的徹底解放!小鬼!你說,世界上還有什麼工作比這個更偉大呀?”

小江聽完了這些話,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就問:“那,也還叫‘馬倌’嗎?”

大皮靴叔叔笑了笑,也歪著腦袋,反問他:“你說該叫什麼呢?”

小江又想了一下,一本正經,非常認真地回答說:“我說,‘該叫‘革命的馬倌’呀!”說完,高高興興地站起來就跑。

大皮靴叔叔忙問:“小江!幹什麼去?”

小江一邊跑一邊回頭喊了一句:“放馬去!”

小江白天行軍,晚上放馬,多會兒也沒說過累,多會兒也沒說過困,老是挺有精神的,於什麼都跑在頭裏。上馬那個快,比有些沒騎過馬的大人靈的多,有些沒騎過馬的同誌,背著槍上不了馬,小江還幫他們的忙哩。

小江侍弄馬可真是經心經意,什麼草馬喜歡吃,什麼草馬吃了不好,他都懂。隻要他發現了有好草的地方,多老遠他都把馬拉了去放。兩匹繳獲的大洋馬,叫他侍弄得全身鋥光瓦亮,又肥又壯。

到了宿營地,小江就搭個棚棚跟馬一塊住。他知道:“馬不吃夜料不肥”,夜裏別的同誌睡了,他不睡。撿些樹枝子,點上旺旺的一堆火,上頭用三根棍支起來吊著一個鬼子的鋼盔,煮馬料。

小江學習的也特別努力,因為他知道:沒文化就做不好革命工作。白天行軍打仗,他就晚上學習;條件困難沒有燈,他一邊煮著馬料一邊就著火光學習。他一會兒站起來拿樹枝子攪攪鍋裏煮的東西,一會兒給槽子裏添點兒草料,拍拍馬,跟馬親親,然後又坐下來學習。

沒有紙,樺樹皮就是小江的紙;沒有筆,燒焦了的樹枝子就是小江的筆。

小江拿燒黑了的樹枝子的頭頭,在樺樹皮上端端正正地寫著:

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

為革命好好學習。

當一個革命的小馬倌。

堅決革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