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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參軍沒多久,就落了個人人誇,都說:“這小鬼精明能幹,活潑勇敢。一就連說過他是“累贅”的那兩個同誌,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他好。
小江也一天比一天更愛這個隊伍了,打起鬼子來,一個個跟出山猛虎似的;可是,在宿營地,就像大姑娘似地那麼文靜,練武習文、演劇唱歌,一天到晚樂嗬嗬的。大夥對待小江,真比爹媽還體貼,比親哥兒弟兄還親熱。小江沒爹沒媽、沒兄沒弟,可是,他到了這隊伍裏,什麼都有了。他喜愛這個家,喜愛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不過,現在他第一喜歡的就是大皮靴叔叔,第二是大個子班長。
休息的時候,班上的同誌們閑嘮嗑,小江就說:“大皮靴叔叔怎麼那麼會看人家的心啊?人家心裏想什麼,不用說,他就能知道!”
大個子班長說:“指導員最了解人,也最疼人。對待戰士們,又像媽媽又像老師,……”
兩三個戰士,齊聲搶著說:“還是個文武雙全的好領導哩!”
大個子班長點點頭說:“對!指導員的學問可大哪,槍法也準著哩!”
副班長也插嘴說:“雙手開槍,說打鬼子的鼻子,就決不能打到他的嘴上!”一邊還神氣活現地比劃著,就好像是大皮靴叔叔在那兒正打鬼子哩。
小江一下又想起來了他那雙大皮靴,就問:“大皮靴叔叔老穿著那麼一雙鬼子的大皮靴,那爬山多笨啊!”
同誌們一聽,都說:“可要沒這雙大皮靴,怕他連道兒都不能走了哩!”
小江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了:“那為什麼呢?”
大個子班長就給說明:“咱們成年就在大雪山裏打遊擊,冬天沒棉鞋,有幾雙靰子,都發給戰士們穿,指導員自己就穿了一雙膠皮水襪子,那哪兒抗得住啊?他那腳就凍壞了!”
副班長搶著說:“叫他休息他也不休息,還照樣爬冰臥雪地指揮戰鬥,他那腳也就越凍越厲害,到後來,五個腳趾頭爛得都連到一塊兒了!……”
小江不覺叫了一聲:“哎呀!那怎麼辦啊!”
大個子班長接著說:“所以,咱們打太豐繳獲了鬼子的這雙大皮靴,就叫他穿,……”
旁邊一個同誌插嘴說:“開頭他怎麼也不肯穿啊!說凍腳的不光是他一個,——可誰有他凍得那麼厲害呀!同誌們就全都勸他穿,後來……”
大個子班長接著說:“後來把他那雙舊水襪子給藏了起來,大隊長拿著這雙大皮靴說:‘快穿上吧!這是全大隊同誌們的心意啊!’他這才穿上了!”
“怪不得哩!”小江這才明白了。
有一天,大皮靴叔叔的腳腫得不能走了,小江給他牽來了一匹馬。把他扶了上去,又幫他登上了鐙,然後抬著頭看著他說:“大皮靴叔叔!為了抗日,我什麼也不怕,多苦也能受!掉一滴眼淚就不算抗日戰士!你信不信?”
大皮靴叔叔心裏說:這小家夥,剛參軍時候,五班那兩個同誌說他那幾句怪話,他還真聽到心裏去了,——是個有心眼兒的孩子哩!就忙不迭連聲地說:“信!信!信!”
小江一邊跟在馬旁邊走,一邊看著大皮靴叔叔說:“大皮靴叔叔!沒事兒你多跟我談談心吧!我可愛聽你說話了!”小江越來越喜歡大皮靴叔叔了。
大皮靴叔叔說:“好啊!你愛聽我就多說點。來,小鬼!上來咱倆一塊騎。”說著,就伸手去拉他,誰都看得出來:大皮靴叔叔也是越來越喜歡小江了。
小江搖搖頭:“我才不騎哩!我的腳又沒凍壞!”
“山道不好走呀!”
“羊能走的地方我就能走!”
“雪這麼深,比你人……”
小江怕大皮靴叔叔又要說:“比你人還高”,就立刻搶著說:“抗日戰士什麼也不怕!”可是,他光顧仰著臉神氣地跟大皮靴叔叔說話了,沒注意腳底下,這句話剛說完,叫什麼東西一絆,一腳沒踩穩,像坐滑梯似地“唰——”一下子就滑下去了。
這可把大皮靴叔叔嚇壞了,他一邊喊前邊的同誌幫忙,一邊自己也下了馬忙著滾下山去救他。
到了底下,誰也找不著小江了!都急得要命,扒了半天,好容易才在雪裏把他扒了出來。
大皮靴叔叔一邊給他往下撲拉那滿腦袋滿身的雪,一邊抱怨說:“你瞧是不是?我說雪比你人還高,山道又不好走,叫你騎……”
小江這時候真像個堆成的雪人。他聽了大皮靴叔叔抱怨他的話,沒容他說完就搶著說:“大皮靴叔叔!你不是給我講過大城裏的故事嗎?你說:‘公園裏有滑梯,大洋房裏有彈簧床。’我別說見,連聽都沒聽說過呀!你瞧:我這回又坐了滑梯,又睡了彈簧床,多美呀!”
這話把大皮靴叔叔說笑了,拍著他說:“你這個小鬼呀!倒真有個樂觀勁兒,從山上摔下來都不哭。”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掉一滴眼淚就不算抗日戰士’啊!”說完,跟沒摔一樣,噌噌往山上爬去了。
可是,這一天,大皮靴叔叔卻發現小江一個人躲在一棵大樹後頭哭哩!他奇怪地走了過去,關心地問:“小江!哭什麼呀?”
小江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哭得更傷心了。
大皮靴叔叔緊釘著問:“是想家嗎?是餓了嗎?是吃不了苦嗎?……”
小江一聽這些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地,跺著腳放聲大哭起來了。
大皮靴叔叔看他哭成這個樣子,又著急,又莫名其妙,想個什麼法兒勸勸他才好呀!可是,想什麼法兒呢?他又一句話不說,誰知道他為什麼哭呢?想來想去,大皮靴叔叔一下子想起了個“激將法”,鄭重其事地叫著他說:“小江啊!你不是跟我說過嗎?‘掉一滴眼淚就不算抗日戰士,呀!”
這個法兒果然靈,小江一聽就說了話:“可是,這不一樣,不一樣啊!”
“哭就是哭,掉眼淚就是掉眼淚,這還有什麼不一樣的?”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小江一邊一個勁兒地說“不一樣”,一邊還是不住地哭。
大皮靴叔叔可更糊塗了:哭還有什麼不一樣的?就又進一步激他:“要我看都一樣,說話得算話,掉’。一滴眼淚就不算抗日戰士!”
小江急得叫:“不!不!這真的不一樣啊!”
大皮靴叔叔笑笑說:“那你就說說怎麼不一樣吧!”
小江看了看他,說了個:“我……”又不知該怎麼說好了。
大皮靴叔叔忙著催他:“快說呀!說了,我好當評判,給評評到底一樣不一樣!”
小江這才又氣又心疼地說了句:“我這算什麼‘革命的馬倌’呀!連匹馬都看不住!昨天還跟它一塊睡覺哩,今天就看不見它了啊!”說著又哭起來了。
大皮靴叔叔這才明白了。原來,部隊的給養早就斷了,天寒地凍,真是連樹皮草根都不好弄。戰士們都好幾天沒吃一點東西,有的餓得都不能動彈了。隊部幾位領導同誌研究了半天,最後,決定把一匹大洋馬殺了。這個決定本來是正確的,可就疏忽了一點,忘記事先打通打通這位革命馬倌的思想了。大皮靴叔叔想來想去,可不是嘛?這個哭,真有點“不一樣”啊!
“是有點兒不一樣!——可是,也有點兒一樣!”
“怎麼一樣呢?那馬多可愛呀!我侍候它這麼些天,一下子沒了……”
大皮靴叔叔笑著搶問:“有點心疼是不是?”
小江立刻使勁點著頭說:“是啊!心疼啊!就是心疼啊!歡蹦亂跳的,成天跟我在一塊兒,可聽話哪!跟我可親啦……!”
大皮靴叔叔點點頭,他懂得這個小馬倌的感情。參軍前,為了地主的羊都能跟狼拚命,現在是革命隊伍的馬,經心經意地侍候了好些天,一下子沒了,怎麼能不心疼呢?於是就安慰他說:“是啊!牲口也通人性啊!說實話:殺了馬,我們也心疼,可是沒法子呀!咱們得從大處著想,對不對?”
“從大處著想?”
“是啊!——你說:人重要還是馬重要?”
“當然人重要!”
“對呀!咱們這些人,要活著,要打日本——好比你是大隊長吧,眼看著同誌們都快餓死了,可是,咱們隊伍裏還有幾匹馬,你能夠不叫殺一匹馬救一救同誌們的性命嗎?”
“那當然不能啊!”小江挺幹脆地回答。
“那還哭什麼呀?”大皮靴叔叔緊釘一句問。
“那……”小江這回沒話可說了。
“再說,”大皮靴叔叔又進一步說:“咱這些馬,本來就是繳獲鬼子的,殺一匹,叫戰士們吃得飽飽的,再多殺些個鬼子,不就能再多繳幾匹馬嗎?”
“對呀!”小江的思想,這下子可通了。
大皮靴叔叔給他擦幹了眼淚,捶了他一下子,說:“走吧!馬肉烀好了,快跟大夥兒一塊吃去!”
“走!”小江思想通了,立刻又高興了,一聽這話,撒腿就跑。
“等會兒!等會兒!還有個問題沒解決呀!”大皮靴叔叔追著他喊。
小江站住了,奇怪地回頭問:“還有什麼問題呀?”
大皮靴叔叔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還沒評判:到底是一樣不一樣啊?”
“管它一樣不一樣啊,你瞧著吧!從此,我永遠再也不哭了!”小江說完,像快馬一樣,飛似地跑了。
一匹馬就算很大吧,再省著吃,一頓就吃一口吧,可這麼些人,能吃多少天呢?那匹大洋馬,早就吃光了,連馬皮馬蹄子都烀著吃了。
地凍得比石頭還硬,挖草根挖不動,刮樹皮也刮不下來。現在給養又斷了,同誌們好幾天沒吃東西,都餓得直打晃,一絆就是個前趴。一餓還就困,絆倒了,不動地方就能睡著了。
老炊事員爺爺每天都要爬一二十裏的山路,出去“打飯”——隊伍雖然也是住在山裏,可是,附近山上的東西,能吃的都早挖著吃完了呀!老炊事員爺爺一走,小江就拿根大木頭棒子在後頭跟著,蹦蹦跳跳的,一會兒就不知鑽哪兒去了,一會兒又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每天他都能給叔叔同誌們弄回些新鮮“飯菜”來。這些“飯菜”,誰也叫不上名兒來。小江可有辦法:看著像什麼,就管它叫什麼,前頭再給加上個“山”字,比方:像苞米的,他就管它叫“山苞米”,像土豆的,就叫它“山土豆”。
有一天,小江又背著個大麻袋跑回來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叔叔同誌們!快來吃‘山餃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