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入隊後,又被分散到村子裏去。有的住在親戚家,有的幹脆就回到自己家裏住。一般的遊擊隊員因病或負傷,也常分散隱蔽在老百姓家裏,但是需要一番化裝安排;而這些孩子根本用不著這一套,因為他們就是本村或鄰村農民的孩子,平時和莊上的孩子一道打柴、割草,一道玩耍。有時,鬼子要進莊了,他們不但不怕,當偽政權的人員出莊歡迎,他們也雜在人群裏看熱鬧。

開始分散下去的那幾天,他們有點鬧情緒;心裏想:不發槍,又不參加戰鬥,這算什麼遊擊隊員呢?關於這一點,雖然劉洪大隊長已經向他們說明了,可是老這樣和莊子裏的孩子混在一起玩,真沒有味道;玩得再熱鬧,心底深處也感到一陣陣不痛快……

不久,他們這種不痛快的心情就變過來了。

他們秘密地接受了兩次偵察任務,也都順利地完成了。在完成任務的過程裏,他們又興奮、又緊張,小小的心靈不斷地跳動,像到藍山莊偵察一樣,他們親眼看到了自己的行動給予戰鬥成果的貢獻,他們是多麼歡欣啊!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再和莊子裏的孩子們在一起玩耍時,他們才感到一種真正的歡樂,這是遊擊隊員經過艱苦的戰鬥,而終於獲得了勝利後,從內心發出的歡樂。這種歡樂,其他的孩子是不能來共享的,隻有在小張、小朱和小銀的內心中才能領會。他們三個在彼此的眼光中充分地感受到了這一點。而在歡樂的同時,他們也感到神秘,因此,他們更熱愛自己的工作了。

經過幾次秘密的行動,小張仿佛變得比過去更會動腦筋了。他竭力要學劉洪的果斷和冷靜。而小朱呢?他很勇敢,很像魯漢的性格,當他和村裏的孩子玩惱了的時候,容易很快的舉起他的拳頭,準備用力地向對方的胸口打去。每當這個時候,小張就攔阻了他:

“別這樣!不能隨便打人!”

小張的話提醒了他,使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便壓製住滿腔的怒火,把拳頭縮回去,對惹他的孩子說:

“我不和你一樣!”

說罷就氣呼呼地走開了。

而小銀呢?他很想學王強副大隊長的機智、有辦法、遇事好考慮;但他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是怕獨個兒在黑夜裏走路。為這一點,小張和小朱常諷刺他:

“夜裏怕鬼,還算啥隊員呢?”

“我不怕!”小銀喃喃地回答。

說不怕是假的。這一夜,東村附近發生敵情,因為小銀熟悉這一帶的路徑,所以組織上決定讓小銀把緊急情報送到那邊的聯絡點,這聯絡點並不是設在老百姓家裏,而是設在村後一片墓地裏的那棵大樹上。

夜是漆黑的,狂風呼嘯著,大雨嘩嘩地下著,沉雷一會兒在遠處滾滾響動,一會兒又在當空炸了開來,閃電不時像利劍一樣,劈開了夜的黑暗。被狂風搖撼的樹林,在暴雨下戰栗的村莊,隨著電閃,忽隱忽現。

小銀站在門裏,望著外邊的暴風雨發愣,他想等到風雨稍停再去,可是,風雨越來越大,一時是不會停了!而這份緊急情報,一定要在午夜以前送到,因為劉洪大隊長要派人在預先指定的時間和地點去接頭,錯過這個時間,就耽誤大事了。看來,他隻有冒著這暴風雨到那裏去了。因為這個秘密的聯絡點,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站在門邊發愣,並不是為自己的任務犯愁,說實話,在任務麵前,他是從不皺一下眉頭的,他常常為自己能多接受任務而高興,尤其是在白天,遇有再艱險的情況,他都能應付。現在所以發愣,是因為這漆黑的、對他來說像四下都布滿驚恐的夜。他不怕拿著刺刀的真鬼子,倒怕那常在老人故事裏出現的無形的鬼怪。

這時,小張正在他的身邊,他看到小銀發呆,就知道對方的顧慮。要是小朱在這裏,一定又要諷刺小銀了,可是小張是個細心的孩子,為了更有把握地完成這次任務,他對小銀說:

“我和你一道去吧,因為我不知道地方,不然我就替你去了。”

小張這番話本來是真誠的,可是在小銀聽來,卻有點刺耳了,自己的任務,為什麼叫別人去完成呢?這不是說明自己膽小麼?如果這樣,以後他們看到我,更會說我怕鬼了。想到這裏,他壯壯膽說:

“不,我一個人去!”

不久,小銀就出現在漆黑的夜的荒野,冒著暴風雨向東村莊後前進,雖然路並不遠,隻有三四裏路,可是天黑路滑很不好走。雨點打著他的臉,風撕著他水淋淋的衣服,這卻難不倒小銀,他借著閃電的寒光,辨明著道路,一步一滑的、邁著艱難的腳步。使他難受的是這四周漫無邊際、深不可測的夜;一個人孤零零地處在這深夜裏,很容易想到那冬天的夜晚,守在爐邊聽老人講的鬼怪故事,他生怕那些怕人的鬼怪形象,現在會在他身邊的夜影裏出現。因此,小銀的耳朵和眼睛,都特別敏感了。每聽到狂風裏樹枝相撞的咯咯聲,都會使他吃驚得心跳,尤其是電線在狂風裏打著顫抖的呼哨,這簡直像魔鬼的叫囂,小銀聽起來頭皮就發麻。當他的眼睛在閃電一瞬裏看到陰影的擺動,他緊張得心都縮緊了,頭發梢都豎起來了。

在到聯絡點的路上,小銀常被自己,想象出來的鬼怪形象所打擾著,感到驚恐。當他的心跳得最厲害的時候,他也曾倔強地命令自己:“不要拍!”可是他究竟還是12歲的孩子啊!他控製不住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加快腳步。但腳下的爛泥,又使他經常滑倒。他爬起來,還是盡快地向前邊飛奔。他想這樣,可以縮短來去的時間。

墓地就在前邊了,借著閃電的一絲亮光,看到那棵大樹了。小銀心裏感到微微的輕鬆。可是一想到進入墓地,卻又使小銀不舒服起來,因為在老人的故事裏邊,墓地是鬼怪經常出現的地方呀!在這深更半夜,一個人走進這埋葬死人的地方,這隻有故事裏所說的兩個喝醉酒的傻大膽,打賭才能辦到。想到這裏,小銀的腳步又放慢了。

墓地在東村的後邊:這裏離莊可不遠,這時,莊裏傳來兩三聲狗叫,狗在夜裏狂吠,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事,可是現在在小銀聽起來,卻感到分外親切,因為這是他離開村子以來,所聽到的唯一的活的聲音,經驗告訴他,有狗就有人家,村裏的人就在身邊,他感到自己有些依靠了。同時,想到任務馬上就要完成了,一完成任務他就可以很輕快地回去,小朱他們見了他,也再不會諷刺他了……一想到這裏,他硬了硬頭皮,鼓足了勇氣,衝進了墓地。

他走到大樹跟前,用手摸到粗樹幹上的一個小洞,掏一把碎草就把用油布包的情報塞進去,然後又把碎草堵在上邊。他知道不一會兒,就有隊員到這裏來取,心裏感到一陣完成任務的喜悅。由於手從樹洞裏拔出的過急,被垂下來的樹枝劃破了皮,血從手上滴下,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就匆匆地離開了墓地,往回路急奔。

走出墓地不遠,一陣雷電的閃光,使他看到眼前一片水窪。他忙止住腳步,想從右邊繞過去,當他剛一走上一堆小樹叢,突然,踏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這東西一下躍起來;小銀嚇了一跳,腳一滑,撲通一聲,跌倒在水塘裏。這時,樹叢裏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一隻兔子逃掉了。

水塘並不深,小銀正要從水裏爬起,從後邊的村邊,傳來了震耳的槍聲,子彈從他頭上飛過。他馬上又把身子伏在水裏。

直到這時,小銀才真正從鬼怪的驚恐裏,醒悟過來,回到活生生的現實裏。鬼怪隨著槍聲,都像剛才踏到的兔子一樣,離開他,逃得無影無蹤了。擺在他麵前的事實,是他應該馬上應付即將到來的敵人的搜索。他覺得這裏不能久停。當敵人的手電筒,向墓地照去的時候,他悄悄地爬出水塘,利用夜的黑暗,向回路飛奔。

當他回到住處,小張還沒睡覺,正在等他。小張一見他滿身泥水,就問:

“怎麼樣?怕不怕?”“不怕!”

小銀雖然這樣回答,可是他的心還在怦怦地跳呢。

小張幫他烤衣服,衣服烘幹了,天也亮了。這時,劉洪派人來找小張,由於情況緊急,要他到藍山莊去了解敵情。一聽說有任務,小張就和小銀告別,直向藍山莊去了。

小銀冒著暴風雨送信的第二天,湖邊的情況確實惡化起來了。

這天,劉洪帶著一批隊員到了藍山莊,一進保長辦公處,就看到保長正和幾個本莊地主,在鬼頭鬼腦地計議著什麼。他們一見劉洪進來,臉上有點驚慌的神情,可是這神情隻在臉上一閃,很快地就化為滿臉笑容,點頭哈腰地迎上來。

“大隊長!請坐,好久不見了啊!”

劉洪坐下後,他們接著就倒茶點煙,並且還招待著坐在院子裏的隊員們,隊員們看到這些一向頑固的地主,對於他們今天的到來,仿佛特別表現出親熱、歡迎,在接待上也比以往殷勤得多了。一個胖地主對著保長,像指使著自己的家仆一樣:

“快去辦酒菜!好好招待弟兄們,他們辛苦了!”

保長連連點頭,腿腳很靈快,像菜館的堂倌一樣,就出去張羅了。

劉洪雖然阻止保長:“不要這樣,我們隨便吃一點就行了!”可是胖地主卻解釋著:

“弟兄們辛苦,應該犒勞。”

聽說鐵道遊擊隊又來了,村民們想出來看看,可是仿佛有什麼顧慮似的,有的雖然走出了家門,可是卻不像往日那樣熱情地圍上來和隊員們談話,隻在遠處望望就走過去了。有的根本就沒敢出來,隻默默地呆在家裏。隻有一些不怕事的小孩子圍上辦公處的門,在看熱鬧。

小張也雜在孩子群裏,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樣,穿著破衣服,蓬著頭,赤著腳,在嘻笑的人群裏擠來擠去。孩子們用好奇的、又有點懼怕的眼光,望著持槍的隊員們,小張也用同樣的眼光,望著這個實際上自己已經參加在內的隊伍。小坡好和孩子逗著玩,孩子群圍著他鬧著玩,小張也走過來嘻笑幾句;放哨的比較嚴肅,怕手中的槍走火傷了人,就叱呼著叫孩子們離開些。孩子們望著他圓睜著眼的黝黑的麵孔,含著懼怕的眼色慢慢地退後些,小張也跟著退到遠處。

隻有當小張的眼睛和劉洪大隊長的眼睛相遇時,他的眼睛才有一股神秘的喜悅的火花在閃耀,這閃耀是那麼短的一瞬。他盡力壓製住由於興奮而激動的心的跳動。因為這是軍事秘密,他不能在人群麵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任何能顯示出他和鐵道遊擊隊的關係的跡象,他都應該避免。

他是今早被劉洪指定到這個莊子裏來的,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他的任務是監視保長和地主們的行動。因為情況惡化後,聽說這裏的地主、狗腿子和鬼子有些勾勾搭搭。劉洪要小張來查明這個情況。

想不到沒到中午,劉洪大隊長就帶著一部分隊員到藍山莊來了。剛才,孩子們聽說鐵道遊擊隊來了,都圍上來看,小張也雜在孩子群裏來看熱鬧了。

當他一看到自己的隊伍,尤其是看到劉洪大隊長,他是多麼高興啊!他真想跑上去,抱住劉洪大隊長好好地說說話,可是有任務在身,他不能這樣,隻有把滿腔的熱情,壓到心底深處,裝得像其他不認識鐵道遊擊隊員的孩子們一樣,站得遠遠的,用好奇的眼光望著自己的隊伍。

等了很久,酒菜才端上桌子,可是饅頭還沒有來。隊員們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作響,等得不耐煩了,保長卻嬉皮笑臉地應付著:

“馬上就到!”

饅頭最後終於端上來了;大家正要吃飯,可是村頭的機槍聲響了。帶著一個分隊在莊外放哨的王強,氣呼呼地跑進來說:

“鬼子來了!”

劉洪大隊長把手中的匣子槍一掄,對隊員們下著命令:“馬上撤出莊子,在莊西小樹林集合。”

隊員們紛紛離開了飯桌,提著槍出了辦公處的院子,走到街上時,莊子上空的槍聲已經打亂了。在莊東擔任掩護的分隊已經撤下來。

這時,站在辦公處大門口的偽保長,看到走出來的鐵道遊擊隊員,張開雙手攔著說:

“酒菜弄好了呀!你們吃了再走吧!”

王強咬著牙說:“你幹得好事!”回頭就是一槍,子彈從偽保長頭皮上飛過,偽保長縮著頭,溜進了辦公處。

當村子裏的槍聲響了,看熱鬧的孩子們都跑回自己的家去躲了。小張也跑回親戚家。可是他並沒有馬上躲起來,而是站在大門後,隔著門縫在望著外邊的動靜。他以焦急的心情,望著劉洪他們匆匆地撤出莊去。鬼子進莊了,緊接著就追過來。鬼子正從小張所在的門前經過,小張一邊擔心著退出村莊的鐵道遊擊隊的安全,一邊心裏咒罵著從眼前追過去的鬼子。鬼子追到莊西頭,鐵道遊擊隊已向遠遠的湖邊撤去。鬼子的機槍架在莊頭上,向遠去的劉洪他們掃射。小張的心隨著子彈的叫囂而怦怦地亂跳。他的眼睛直盯著劉洪帶著隊員們在原野上飛奔的身影,他們一邊還擊著尾追的敵人,一邊向湖邊撤退;小張看到子彈打飛的塵土不住的在劉洪身邊揚起,他是多麼焦急啊!他跺著腳在低聲叫著:

“快跑,快跑呀!一到湖邊上了船就行了!”

他的心仿佛也飛出門縫,隨著劉洪飛奔了。直到劉洪他們上了船,追趕的敵人失望地撤回來,小張的心才平靜下來,回到屋裏休息;因為剛才為了自己隊伍的安全,他太緊張了。

槍聲停止了,村莊不正常地沉寂下來。隻有鬼子的釘子皮靴聲,在街道上嘎嘎地響著。聽聲音,鬼子都到偽保長辦公處去了。

戰鬥雖然已經結束很久了,可是村民的大門還沒有打開,這門都是在戰鬥時緊緊關上的。偽保長跑到街上,大聲喊著要大家出來歡迎“皇軍”,村民們還是不出來。隻有幾個孩子提心吊膽地溜到街上,看看鬼子並沒有恐嚇他們,於是其他的孩子也都走出家門了。既然街上又有了孩子群,小張也就走出來,參加到裏邊了。別的孩子出來是為好奇、好玩,而小張出來,可不是單單為了這一點。

鬼子為了欺騙村民,看到孩子們便裝出一副笑臉,當孩子們走來時,他們拿出了一些糖分給孩子。小張知道這是鬼子想用小恩小惠來收買人心的,因此當鬼子分糖給他時,他真想馬上把它甩在地上;可是他卻不能這樣做。他接過糖沒有吃,隻把兩塊糖握在手中,在一個僻靜處,他就給另一個孩子,並對這孩子說:

“吃了這塊糖,心可不要叫人買去啊!”

孩子們又和戰鬥前一樣,圍到辦公處的門口,可是現在站滿院子的已不是鐵道遊擊隊員,而是一些鬼子了。剛才為鐵道遊擊隊員準備的酒菜,現在卻叫鬼子大吃大喝起來。偽保長在鬼子麵前倒顯出真正的殷勤,他一邊為鬼子特務隊長敬酒,一邊笑著說:

“太君為我們打毛猴子,太辛苦了,痛快地喝一杯!”

崗村特務隊長說:“有毛猴子的,馬上報告,皇軍的很快就來!”

偽保長向崗村耳邊低低地說:“剛才皇軍早一步趕來,他們就跑不掉了。”

偽保長在酒席上的談話,其他的孩子都沒注意到,隻有小張把這些話,都牢牢地記在心裏。他望著偽保長卑鄙無恥地向鬼子特務隊長獻媚的情景,感到深深的痛惡。

天已經黑了,鬼子還沒有離開藍山莊,按一般的規律,鬼子出發掃蕩,天黑以前,是要折回臨城站的,可是今天的情況卻不同,直到太陽下山了,鬼子還沒走的意思。

在鬼子盤踞村莊的整個下午,小張都注意著鬼子特務隊長的行動:看有什麼村民和崗村靠近,鬼子到過什麼人的家裏去。他都記在心裏。

天黑後,崗村特務隊長,離開了保長辦公處,牽著洋狗,還有兩個武裝的鬼子跟著,到村南一片大瓦屋院那邊去了。小張知道那是胖地主的房子,他要了解一下,崗村是不是到胖地主家去了?胖地主和鬼子有沒有勾搭?他就借著夜色的掩護,在遠處悄悄地跟上去。

果然不出小張的所料,胖地主早在門口恭候了。胖地主看到崗村特務隊長光臨了自己家門,感到無上的榮耀,就迎上去,一邊深深地鞠躬,一邊笑哈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