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這一點,小朱渾身都增長了力氣。要幹就動手,他往腰裏去摸索了一陣,正好這天他帶了鉗子。事不宜遲,馬上就要開車了。他應該很快地行動起來。
他向四下看了一下,沒有人過來,就把鉗子往上一舉,這一舉卻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鐵鼻高,個子矮,鉗子和鐵鼻還有一小段距離。踮著腳尖往上攀,也夠不到。這下可把小朱急壞了。
事情是這麼緊急,想不到竟碰到這種難題。小朱急得滿頭大汗。抓著後腦,直在軍用車邊打轉悠。他走到小月台邊,想往路基上去找大石頭,好用來墊在腳下,把身子升高。可是鋪路基的盡是些小石頭子,不管用。
當他正在四下找尋的當兒,突然從左邊閃過來一個黑影,小朱急忙把身子伏下。仔細一看,原來是小銀來了。
小銀走過來,小朱低低地問:
“你從哪來呀?”
小銀也低低回答說:“我來了好一會了,我看了你很久,知道你在這裏打的什麼主意。”
小朱說:“我想把鐵門弄開,好讓咱的人扒車時容易進去。可是我個子低,夠不到鐵鼻。你說怎麼辦?”
小銀說:“這還不容易!來!你站在我的肩上。”
小朱說:“這太好了,快!”
小銀來到軍用車邊,蹲下身子,小朱踏上他的肩膀,小銀一站直,小朱就抓住鐵鼻上的鐵絲了。鐵絲並不粗,他用鉗子哢一聲就剪斷了。
繞住鐵鼻的鐵絲斷了。再用手往兩邊一拉,兩扇帶滑輪的鐵門,就往兩邊滑去,鐵門就可以裂開了。
就在這時,小朱的新主意又來了。他覺得參加這次摘車的條件,已經完全具備。原來劉洪不讓他參加,是嫌他年紀小,怕他扒不上飛快的火車,容易遭到危險。現在情況不同了,車停在站上,他可以不費力的拉開鐵門進去,守在車上,等候他們上來,一道把武器撂下去。至於從飛快的火車上往下跳,如果跳不好,會翻筋頭的,可是能夠參加這樣英勇的行動,就是翻兩個筋頭又算什麼呢?在小朱說來,這完全值得。
小朱主意一定,就對小銀說:“來,你拉那邊,我拉這邊,把它拉開!”
小銀遲疑了一下說:“怎麼?”
小朱說:“我要上去,和咱們的人一道搞武器!”
小銀說:“我也上去!”
鐵門吱扭拉開一道縫,小朱像隻敏捷的貓一樣躍進去。小銀跟著也上去了。小朱對小銀說:
“你還是下去吧!”
小銀說:“為什麼呢?”
小朱說:“你不大會跳車,會跌傷的!”
小朱說的是實話,可是小銀聽起來卻很不順耳朵了。
小銀平時最怕別人說他膽怯,現在小朱不讓他參加,這不是明明又在看不起自己了麼?小銀是真心願意參加這樣一次驚人的行動的。他對小朱說:
“不要緊,我能下去!”
他倆在漆黑的車廂裏,用手摸摸身邊,盡是裝著槍支、彈藥的木箱。為了怕暴露,兩個人又把鐵門悄悄地拉攏了。
鐵門剛拉合攏,小朱和小銀便聽到遠處有釘子皮靴聲傳來,聲音愈來愈近,隔著鐵門縫,可以看到有手電的光柱向這邊閃動。
小朱低低地對小銀說:“快藏起來!”
他倆穿過木箱的夾縫,向車廂兩端的角落裏爬去,悄悄地伏在一堆堆木箱後邊的小夾道裏。
釘子皮靴聲更近了,聽聲音,顯然是幾個鬼子走過來。鬼子在軍用車前停下了。手電筒的光柱直向鐵門上射來射去。小朱看到門縫那裏的雪白光亮直閃,就知道鬼子已經照射到鐵鼻上邊了。
鬼子們在門邊用日本話嘰咕了一陣。這時,列車前邊的機車長吼了一聲,這說明馬上就要開車了。小朱心裏想,趕快開走吧!
可是,事情並不如小朱的心願。門邊有哨聲響了,鬼子站長用生硬的中國話,向遠處喊:
“張的!慢點發開車信號,你的過來!”
打旗老張過來了。鬼子站長指著鐵門說:
“誰的打開過?”
老張說:“沒人打開。”
鬼子問:“鐵絲的哪裏去了?”
老張說:“不知道!大概原來就是這樣吧。這兩節車一甩到站上,皇軍就守衛著,沒有一個人過來。”
鬼子站長不相信地搖了搖頭,接著對身邊的幾個武裝鬼子嘰咕了一句日本話。兩個鬼子上去,嘩啦一聲,把車門拉開了。
鬼子站長帶著兩個鬼子,端著刺刀進了軍用車廂。鬼子用手電筒,向車廂四處照射,在手電的耀眼的光亮下邊,小朱和小銀趴在木箱夾縫的暗處,屏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鬼子走到車廂的一頭,小銀已看到鬼子的皮靴尖,聞到皮靴的氣味了。他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了,心卻跳得厲害。他竭力壓製自己,心還是咚咚地跳個不停,他生怕心跳的聲音會叫鬼子聽到,暴露了自己。
鬼子照了一陣,沒發現什麼,便咕嚕了幾句,走出車廂到月台上去了。鐵門嘩啦一聲,又合攏了。
小朱和小銀正在慶幸著他倆脫離了險境,突然聽到門鼻上有著叮當的音響。這是鬼子在用鐵絲把鐵門鼻拴住了。
機車鳴叫了一聲,列車震抖了一下,接著便鏘鏘地開動了。這是他倆久所盼望的,可是現在的心情卻並不為這而輕鬆。他們感到剛才的努力都成白費了。滿想著事先剪斷了鐵絲,可以減少些劉洪扒車的困難,可是現在看來,困難還和過去一樣,劉洪還得抓住螺絲帽,腳點在鐵的角棱上,用手中的鐵鉗來卡斷鐵絲,才能弄開鐵門。
更糟的事仿佛還在後邊等著他倆。兩個人的處境,像被囚禁在鐵籠子裏,萬一劉洪臨時有了特殊任務,改變了計劃,不搞這趟車了,他倆的結局將是怎麼樣的呢?完全可以想象到,到達目的地後,他倆會和身邊的木箱一樣,落到敵人手裏。
小朱和小銀一想到這個結局,兩個人的心就像被鐵爪抓住一樣,揪在一起。火車在隆隆地行進著。他倆又從木箱的夾縫裏爬出,來到了鐵門邊。
兩人不約而同地,站在門縫的兩邊,一南一北地扒著兩扇鐵門的角棱,用力往兩邊拉。他們知道外邊的鐵鼻上繞著鐵絲,正因為這樣他倆才拚命地拉,想把中間的鐵絲掙斷。
他倆甩盡全身的力氣拉,拉!還是拉不開。手拉痛了,腰累酸了,額上的汗珠滾滾地往下流,可是鐵門還是緊緊地關閉著。
拉了一陣,沒有拉開。兩人就坐下來,互相依偎著。兩個人都不說話,長久地沉默著,可是兩個人都在想著一個心事:就是盼望著鐵門響,希望劉洪到來。
他們原是想幫劉洪一下忙的,想不到竟弄得事與願違,落到了現在坐等劉洪來救的可憐地步。
行進的列車在轟轟地響,小朱和小銀蹲在漆黑的鐵悶子車廂裏煩惱著,由於車身的震動,身子四周的鐵板發出鏘鏘的聲音,在小銀聽起來特別感到焦躁,他的心將要被這煩人的音響攪碎了。
兩人在暗黑的車廂裏,睜大了眼睛,直望著鐵門接合處的一道藍縫。他們祈望著能看到那裏有人影的蠕動。同時他們尖著耳朵,在靜靜地聽,聽鐵門鼻上是否有動靜,他們多麼心焦的盼著劉洪擎著鐵鉗,在那上邊操作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鐵門外邊還是沒有什麼動靜。
他倆的眼睛都望酸了,門縫裏還是沒有人影閃動。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小銀長歎了一口氣,感到失望的痛苦。
小朱說:“不會的!”
小銀說:“會!怎麼還不來呢?一定不……”
小銀的話還沒有說完,外邊的鐵門鼻在軋軋的響了。兩個人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他們的劉洪大隊長來了。來搞武器了,也來救他們了。現在他倆和劉洪隻隔著一層鐵板。他倆恨不得撞破鐵板,一下子撲到劉洪的懷裏。
他倆忽地又像剛才一樣,分站在門縫的兩旁用手扒著鐵門的角棱,又拚命的往兩邊拉了。
正像他倆所想的那樣,劉洪這時就在鐵門上。他的身形從“大”變成“丨”,再從“丨”變成“大”的在峭聳的鐵板上移動著(詳見《鐵道遊擊隊》長篇小說第二章“老洪飛車搞機槍”),最後以最大的堅毅力量,用鐵鉗卡鐵絲。
鐵絲“哢”的一聲斷了。劉洪正要用腳去蹬鐵門,可是,還沒等他抬腳,鐵門就嘩啦地一聲開了。
這一來,使劉洪大吃一驚,因為他事先並不知道小朱和小銀上車的事。雖然打旗老張發現鐵門開了,估計是小朱幹的事,但並沒敢肯定,就是知道了也來不及通知劉洪,因為當時劉洪早帶人到半道去埋伏了。
劉洪雖然吃驚,可是他作戰一向果敢,從不在突然的情況麵前,有絲毫猶豫。吃驚隻使他震動了一瞬。接著他就箭一樣,躍進車門裏,腳一著地,他已從腰中抽出二十響匣槍,掄進來,準備應付戰鬥。
當劉洪一掄槍的時候,小朱從暗處叫喊了:
“大隊長!別開槍,是我們!”
呀,這熟悉的叫聲,這才使劉洪真正地吃驚了。怎麼回事呀?劉洪一打手電筒,他的兩個小隊員,出現在他的麵前。
劉洪怔了一下,還沒意識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小朱和小銀已經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從苦難中碰上自己的親人一樣,伏在他的兩腿上哭起來了,小銀哭得特別厲害。
劉洪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問:
“怎麼回事?你倆怎麼到這上邊來了?”
小朱簡單的把剛才的經過談了一遍,劉洪才明白過來。這時隨劉洪一道上車的隊員,都從鐵悶子車頂棚上,攀著車門楣跳下來,到了車裏,他們一聽到兩個小家夥的事情,都議論紛紛。劉洪止住了大家:
“回去再談,現在抓緊時間搞武器。”
在劉洪的命令下,隊員們都緊張的動作起來,紛紛地往車門外推武器,小朱和小銀也隨著隊員一道動作,他們搬不動大的,就搬小的子彈箱,往車下撂。
一參加搞武器,他倆早把剛才的事情拋到腦後了。他們剛才參加時,雖然受了些挫折,但是他倆的願望總算達到了。在推搬武器的整個過程,小朱和小銀完全浸在歡樂裏邊了。
列車將要到達前邊的車站了,車廂裏的武器,已搬得差不多。劉洪下命令,要隊員們馬上下車。
隊員的身影在門口閃動一下就不見了。他們是那麼熟練地跳下車去。最後劉洪望著身邊的兩個小家夥。他是知道他倆的本領的,跳這樣快的車是不大行的,就問:
“怎麼樣?能下去麼?來,我挾住你們兩個下去吧!”
小朱知道劉洪飛車搞機槍時,最後是挾著一挺機關槍跳下來的,這多麼了不起呀!可是聽說那一次劉洪也翻了個筋頭。現在挾著他們兩個下車,這怎麼行呢?可不能為了自己的安全而傷了劉洪大隊長,想到這裏,小朱對劉洪說:
“我自己能下去!”
劉洪又問小銀:“你呢!”
小銀知道自己的扒車技術,比小朱差,可是他想:“小朱都不怕,我還能裝熊麼?要是說不行,以後有啥臉去見人呢?別人又諷刺他膽小了。因此,他壯了壯膽子對劉洪說:
“我也能下!”
劉洪聽說他們都能下,猶疑了一下。最後終於點頭同意了。他覺得讓他們鍛煉一下也有好處,學扒車的人誰沒翻過筋鬥呢?跌幾次就有經驗了。
劉洪向他倆說聲:“勇敢些!”身子在門邊一閃,就不見了。
現在輪到他倆下車了。他倆走到車門口,下邊急馳的車輪,卷起的一陣陣急風,向他們撲來,使兩人打了一個寒噤,真的要下了,兩個人卻有點膽怯。
小朱說:“小銀!你先下吧!”
小銀說:“小朱!你先下吧!”
小朱畢竟勇敢些,他感到自己決不在小銀麵前示弱,就鼓鼓勇氣說:
“好,我先下!”
說罷,用手扒住鐵門的邊沿,身子一躍,就下去了。
小朱的身子一離開鐵門,就像一個皮球一樣被拋向空間,他的身子在空中轉了兩轉,就在遠處的路基斜坡上落地了。可是著地的不是兩隻腳,而是他的脊背,撲通一聲,皮肉和石塊撞在一起,渾身感到一陣陣疼痛。可是痛苦並沒到這裏為止。身子著地後,接著就骨碌骨碌地順著斜坡滾下去了。
斜坡上的棘刺,撕破了他的衣服,掛傷了他的手臉。一直滾到河灘上,才停下來。
小朱躺在河灘的亂石中間,並沒能馬上起來,因為他的身子痛得幾乎使他昏迷了過去。
直到劉洪走過來,才把他扶起。這時小朱的臉上和手上都流滿血,身上的骨頭像跌散了似的,渾身都感到疼。
劉洪問他:
“傷得很重麼?來,我扶著你走!”小朱說:“不要緊!”
可是他一點也離不開劉洪的攙扶,劉洪一鬆手,他就會又倒下去。一邊走著,劉洪一邊責備小朱說:
“不聽話!我說帶你們下來吧!你們硬說能下,看,跌成這個樣子!小銀呢?”
一提到小銀,小朱忘記了自己跌傷的痛楚。卻擔心起小銀了。因為小銀比他上下車的技術更差,膽子又小,跌得一定比他更重。
當短槍隊員們和湖裏拉出來的長槍隊員們,在鐵路兩側搬運從車上弄下來的武器時,劉洪扶著小朱,他們順著鐵路,向南邊去找小銀。
他們走出去一兩裏路,沿途都仔細地搜索過,卻看不到小銀的蹤影。在找的過程裏,小朱不住地拍著掌,和小銀聯絡,但是隻聽掌音,卻聽不到回聲。最後小朱索性就用嘴喊了:
“小銀!小……銀……”
“小銀……”
還是沒有回聲。隊員們已經把武器搬運完了。他們離開這裏就要回宿營地了。可是劉洪和小朱還沒有找到小銀。
小銀到哪裏去了呢?……
劉洪和小朱急得滿頭大汗地在找小銀,還是沒有找到。小銀究竟到哪裏去了呢?小銀哪裏也沒去。現在他還在火車上。由於膽怯,他沒敢跳下來,被火車帶走了。
他和小朱互讓了一陣,小朱鼓了勇氣,跳下去了,小銀也下了很大決心,走到車門口,用手抓住車門的邊沿,正要往下跳,突然,車身帶來的疾風,打著旋向他迎麵撲來,吹得他幾乎站不住腳,馬上鬆開了把著門沿的手,倒抽了一口冷氣,又退回到車廂裏。
退回來怎麼行呢?應該馬上跳下去呀?火車直向遠處急奔,跳得慢了,就會拉長了他和自己人的距離,在黑夜裏找不到自己人怎麼辦?他們還在等著自己呢?找不到自己,劉洪大隊長會著急的,想到這裏,小銀鼓了鼓勇氣,又走回車門邊。
在沒有跳以前,他想看看外邊的情景使心中有個著落,就探頭向下一望,啊呀!不望還好,一望倒把小銀嚇住了。
車外邊是一片望不透的、夜的黑暗,這黑色的夜影又不是平靜的,像沸騰的海洋。在車輪卷出的疾風裏,電杆、樹叢、房屋,有的打著旋,有的打著呼哨,在夜的深處,閃動而過,一想到自己要跌進這個浮動的、深不可測的、怕人的黑色深淵,小銀確實有點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