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夜色的樹影的閃動，知道了列車行進的速度是很快的。他的扒車本領不高，要在這樣快的速度裏往下跳，他會跌斤鬥的。如果在白天還好些，他可以選擇個平坦地方跳，就是翻斤鬥吧，危險也不大，頂多順著路基的鈄坡滾下來，在平坦的地上，打個滾，爬起來就行了。可是在這黑夜裏跳車，可難了。他很難料想到自己會被拋向什麼地方，也許會甩在樹上，石頭上；也可能被甩到鐵路邊修路工人住的小屋的屋脊上；甩在計算裏程的小石碑上。更糟的是列車駛行到橋邊，他一躍身子，很可能掉進河裏……
小銀再不敢往下想了，愈想愈感到危險，他的勇氣也就愈小了。他的心緊縮在一起，小銀又從車門邊退回來了。
他從車身深處，走向車門口，又從車門口退回車裏；這樣往返好幾次，還是下不定決心。可是時間卻一分一分地過去了。從小朱跳下去到現在，已經十多分鍾了。他知道，在這個時間裏，列車已經走出七八裏路了。再不能遲疑了，他意識到多一分鍾的遲疑，就會更拉長了和自己人的距離。這樣愈離愈遠，列車會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感到事情的嚴重。
他咬咬牙，下了最大的決心跑到門口，想要跳下去。可是，這時機車長鳴了一聲，列車要進站了。他又停下來，心裏想：這可好了，列車停下吧，停下後，就可以很安穩地下來了。雖然在車站上下車，會碰上敵人，是有危險的，可是現在是夜間呀！很容易借著夜色的掩護，溜出站的。就是被抓住，也不大要緊，因為臨城離這個站很近，站上的工人有很多是他父親的同事，他們也會想法把他要出來。
小銀的胸懷有些開朗了，現在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在這個站上停車，他望著車外的黑色樹影閃動的慢些了，他高興起來。
為了怕敵人發現，他把兩扇鐵門向中間拉得靠攏些，中間隻露一條縫。他準備車一停，就從這條縫裏溜出來。
可是小銀的高興，很快就被事實粉碎了，火車並沒有停下，列車進站後，速度隻是稍微慢了些，但是還在隆隆的前進。夜半車站月台上的昏黃燈光，隻在車門縫裏一閃，就過去了。列車很快地就把車站拋到後邊，向夜的遠方馳去，一離開車站，列車行進的速度，又加快了。
小銀的高興又化為悲愁，他緊鎖著眉頭，急得搓著手，在漆黑的車廂裏打轉。
列車愈走愈遠了，這又給小銀的跳車增加了新的顧慮，他一點也不知道現在列車是在什麼地形上行進，他更不敢往下跳了。如果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跳下去，跌傷了，不會有任何人來援助他，他一個人摔傷在荒涼的原野，是多麼可怕啊！
小銀又猶豫了好一陣，列車已經又馳過一個站頭了。
這時，小銀幹脆打消了跳車的想法，他感到與其跳車跌傷，倒在陌生的荒野爬不動，倒不如保存住完好的身體，守在交通線上。雖然前邊也許埋藏著難以預測的危險，但是有個靈活的身體，可以隨機應變，也許可能安全的衝過重重的災難。下了決心以後，唯一的希望，就是盼著列車很快地在站上停下。到時他就可以溜下去。
可是列車還是不停地前進，把一個個車站都甩在後邊，小銀也猜不出自己究竟走出多少路了。
由於下了決心，小銀仿佛安靜些了。加上白天和夜晚的勞累、緊張，以及這最容易使人疲困的車身的晃蕩，小銀渾身感到疲倦。他停止了在車廂裏的打轉，把身子蹲下來，倚著車身的鐵板，頭往下一垂，就矇矓地睡去。
在這危險的旅行中，小銀怎麼也睡不安穩的。就是在睡夢中，他也時刻地在警覺著。因為他知道，要是一時疏忽，熟睡過去，列車到了目的地，隨著車門的打開，鬼子會把他作為搶劫軍用物資的第一個“罪犯”逮捕殺害。因此，行進中的列車的任何微小的動靜，都能把他從睡夢裏驚醒。他猛地睜開眼來，情不自禁地出了一身冷汗。當他四下逡巡一下，沒有發現什麼，他就又在單調的隆隆車聲中睡去了。
就這樣，他很快地睡去，瞬息間醒來，又睡去，又醒來，反複了好幾次。
這一次，他突然被一陣車身的震蕩驚醒。他睜開眼一看，車門縫裏，已透進來一線灰蒼蒼的，但又顯然是早晨將要到來的曙光。從車輪的軋軋聲中，他感到列車的速度放慢了。他知道是列車進站了，從列車速度上判斷，列車要在這裏停車了。
小銀忽地站起來，經車門外的晨風一吹，他渾身抖擻了一下，睡意消逝了。像要馬上應付戰鬥一樣，他身上充滿了力量。他不知列車把自己帶了多遠，也不知現在到了什麼地方，可是他顧不得這些了，時機不能再錯過，就是下邊是刀山，他也要下車了。
進站後的列車走得更慢，眼看就要靠近車站的月台停下了。沒有等到列車停下，小銀就從車上躍下來，由於車走得很慢，他這次竟沒有翻斤鬥。
為了怕站上人看到他是從車上跳下來的，他的腳一落地，沒敢在車邊停留，就借著灰蒙蒙的晨霧，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竄過了二股道，在一堆枕木的後邊藏下。
列車又向前行進不遠，就停下了。
小銀躲在枕木後邊，稍稍感到一些輕鬆。他現在和那一節最容易惹出是非的軍用車，已經有一段距離。不過，他還在擔心，就怕這個車站是列車的最終站。如果到了目的地，鬼子打開鐵門到車上搬軍用品，發現武器被竊，要四下搜查的話，他也會落進敵人的魔掌裏的。
唯一的出路，就是很快地爬出車站。天還沒有大亮，混出去還容易些。小銀向四下看看，車站周圍都有木柵欄，這還不要緊，討厭的是木柵欄外，還有一層鐵絲網，也許上邊通了電流，是過不去的。他想順著鐵道往回走，從列車進站的入口處出去，但是不行，那裏正是一個鐵橋，橋頭有鬼子的哨兵在把守。
小銀又陷入新的困境，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這時，機車長鳴了一聲，又拖著列車，轟轟隆隆地向南馳去。原來這兒不是列車的終點站。機車隻是在這裏停下來上水的。
望著遠去的列車，小銀心上的石頭刷地落下來了。隻要不在軍用車上，或在軍用車附近被鬼子抓到，其他的一切就比較好應付了。
天已經大亮了，他想法要離開這裏，隻要能走出車站，就什麼事也沒有了。等到天黑，遇上往北去的列車，他就扒上車回臨城了。
小銀感到老趴在這枕木堆的後邊，也不是辦法，這樣偷偷摸摸，叫敵人發現了，會惹出很大的麻煩。他索性就站起來，像沒事人一樣，順著二股道走去。
但他沒走多遠，就被一個麻臉的偽警察發現。對方持著槍，從遠處向他跑過來，喊道：
“站住！幹什麼的？”
在偽警察凶惡的叫聲裏，小銀並沒有跑，他知道跑也跑不出去，就站下來。偽警察來到他麵前，凶狠地問他：
“你在這裏幹什麼？”
小銀很悠閑地說：“在這裏玩呀！”
一聽小銀的不遜的聲調，偽警察更火了，他從腰裏一邊掏繩子，一邊憤憤地說：
“這車站是你好玩的地方麼？……”
小銀看到對方要捆他了，他就動了下腦筋，想起臨城的情況，就機智地說：“我爸爸在站上做事！”
偽警察一聽說他是站上人員的兒子，怕錯抓了小孩，得罪了大人，誰知他爸爸在站上做什麼事呢？因此，就又把繩子放回腰裏。接著他用平靜的口吻問：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在站上做什麼事？”
“我爸爸在臨城站做工，叫尹……”
偽警察一聽就火了。
“你胡說八道！”
偽警察揚起巴掌，啪啪打了小銀兩個耳光。打得小銀眼前直冒火星，臉頰也火辣辣地刺痛，他不服氣地叫道：
“你怎麼隨便打人呀？”
“我打人？還要把你帶走！”偽警察氣憤地說：“臨城離這700裏路，你怎麼到了這裏。這明明是你撒謊。你們這些小流氓！盡在車站上偷東西，這次你可跑不了，我親手把你抓住了……”
小銀說：“我沒有偷你們的東西！”
偽警察在小銀身上搜查了一陣，並沒找到可疑的東西，但是偽警察還是不放鬆地說：
“你身上沒有東西，是你今天還沒偷到。昨天，前天你一定愉了東西的。就是不來偷東西，也是來偷坐車的。跟我走！”
在偽警察的槍刺前邊，小銀被押走了。
小銀被囚禁在偽警察住屋的旁邊，一間小黑房子裏，屋裏又髒，又潮濕，從漆黑的角落裏散發出物體發黴的臭味。
小銀一被推進去，砰的一聲，門就關上了，偽警察從外邊上了鎖。小銀在一堆碎草上躺下來。用手托著腮頰，仰望著黑屋後牆上一扇紙窗，在發怔、沉思。
他想到自己的處境，要動腦筋來衝破這橫在眼前的難關。
這個離了自己人的人，在火車上流浪了700裏，現在又落到敵人的魔掌裏了。缺乏任何的援助，他感到分外的孤獨。一想到這個處境，小銀很自然地會聯想到，造成這個艱險情況的原因。他很明白，原因隻有一個：就是由於自己的猶豫和膽怯。過去小朱他們說他膽小，他還不服氣，而現在他深切地體會到自己這個弱點了。小銀愈想就愈後悔自己不該當時不跳車，他在深深地痛恨自己太膽小了。
他在黑屋子裏，打著轉轉，這次打轉轉和軍用車上不同，因為那次是猶豫，拿不定主意；而這次呢？是他為自己的膽怯，憋了滿肚子氣沒有地方出才轉轉的。他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心裏對自己說，這回一定要勇敢些，勇敢地衝出去，越怕鬼，就像越有鬼跟著你，膽愈小，困難就愈不能克服。他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痛下決心，要勇敢地去對付一切了。
可是，怎樣衝出去呢？
小銀望了一眼後牆上的小窗，毫不猶疑地，就下了決心，隻有這個出路。等天黑後，聽到外邊有北去的火車響動，他就弄開它，跳出去走掉。
可是還沒等天黑，小銀就被帶出去，在偽軍的押解下，他和一些被抓來的老百姓，替鬼子修碉堡。
在修碉堡的過程裏，偽軍監視得很嚴，四下都布滿哨兵，他沒有機會跑掉，他也不打算白天跑，就是你跑開，能到哪裏去呢？自己又不是本地人，步行回去得多少時間，才能走完這700裏路呢？唯一的辦法還得靠鐵道，他還得扒上火車叫它把自己帶到臨城去。因此，在做苦工時，他就不想跑了。
吃晚飯時，他又被帶到小黑屋裏。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是他還是生氣勃勃，因為天快黑了，他不住地望著小窗想：一俟黃昏到來，就用身邊的一條木板，架到牆上，爬上去，然後弄開窗子逃走。
天剛接近黃昏，小銀準備好木板，靜聽著外邊的動靜，隻等北上的列車到來。可是這時門響了。偽警察進來：
“小流氓！出來！”
“幹什麼呀？”
“走吧！皇軍那裏要你！”
一聽說要到鬼子那裏，小銀渾身打了個寒戰。他知道到了鬼子那裏，就不會有自己的好事了。剛才的計劃，隨著偽警察開門的聲響，而歸於破滅。他依戀地又望了一下小窗，就跟著偽警察走出來。他站在門口，央告著：
“留我在這裏吧！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不要把我送到皇軍那裏去吧！”
“不行！皇軍要小孩！怎麼能不去？”
天已經暮色蒼茫，小銀被押解著順著鐵道向遠處走去。他一邊走著，一邊心裏在嘀咕著，要再落到鬼子手裏，自己可就糟了。不行！我不能去，我一定要跑掉。
正在這時，正好有一趟北去的列車開進了站，看行車的速度，是不在這裏停車的。小銀的眼睛發亮了。跑掉的時機，就在眼前；他再不能錯過了。
一點也不能猶豫，他必須果決地行動起來。
當列車迎麵開近，離他們隻有幾十步遠的時候，小銀拔開腳步，就往鐵道的另一邊跑去，當他剛跑過鐵道，機車就轟轟隆隆的，從他身後駛過，列車的行列像一堵移動的城牆一樣，把他和偽警察分開。
偽警察在另一邊急得直跺腳，直罵小銀來泄氣。因為小銀跑過去時，機車已很近了，他要追過去，就會被火車軋死。他咬著牙低低地叫罵著，等車過去後，他要抓住這個小孩子狠狠地揍一頓。
可是，他抓不到小銀了。
原來小銀竄過鐵道，列車把他和偽警察隔開後，他望著從身邊急駛而過的列車，這一趟貨車的車廂都有把手和腳蹬。他決心要扒上去。本來像這樣快的行車速度，以他的扒車技術來說，是有危險的，可是小銀顧不得這些了。他看準一個迎麵閃過來的“▲”形的把手，就一伸手，縱上去抓住。幸好沒抓空。一抓到車的把手，小銀的身子就飄起來，他的右腳向前蹬了幾下，沒有蹬上腳蹬，身子像掛在車上的酒瓶樣，來回擺動起來。這時，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一隻手上，累得他的手酸痛，可是他還是緊緊地抓著，不敢鬆手，一鬆手，他就會被甩下叫車輪軋死。
小銀的身子在車上擺動了一陣，腳終於蹬上腳蹬了。一踏上腳蹬，全身的重量都落到腳上，身子感到輕鬆了。他順著上下一排把手，爬上車去。
列車出站以後，偽警察憤憤地跑過鐵道去找小銀，當時小銀要是被他抓到，一定會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可是這個偽警察找了半天，並沒有找到他，隻好罵著回去了。
和來時一樣，小銀坐了一夜火車。黎明時，列車駛過了沙溝，在早晨的曙光裏，他看到了車外兩邊熟悉的村莊，他也看到了淡淡的晨霧籠罩下的微山湖，嗅到帶有魚腥的潮濕氣息，他忘卻了一夜的疲勞，渾身振作起來。
前邊就是臨城站了。機車要在那裏上水，車會停下來的，到時他可以很安穩地下來，和自己人見麵了。可是小銀的腦子一轉，突然又打消這種想法。
他感覺到，前天晚上沒敢跳車，是由於膽小，對自己的扒車技術缺乏信心，因而幾乎使自己遭了一場大禍。而昨晚自己勇敢起來，一急扒上了這趟從來沒有扒過，也不敢扒的飛快的火車，使自己脫了險。這說明拿出勇敢的精神來，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如果在困難麵前膽怯，就會被困難壓倒。
為了抹掉前天晚上在這裏不敢跳車的恥辱，也為了再一次鍛煉自己上下車的技術，小銀不願在臨城站安全下車了，他要在這前晚蒙辱的半道上下車。
主意一定，他不再猶豫，就果決地抓著把手，從車頂上下到腳蹬上。他借著早晨的曙光，眼睛望著前麵的路基上的道邊小路，給自己選擇了一個平坦的地方。向外微探著身子，邁出左腿，抓著把手的右手一鬆，他就跳下去了。
他的腳剛一落地，由於身子被列車向前帶了一下，前身太向前傾，他站不住腳步，雖然，他向前緊跑了幾步，想求得身子的上下平衡。可是還是來不及，他就向路基斜坡下邊栽下去。正好斜坡上有一堆小樹叢，小銀一把抓住樹叢的枝條。身子在樹叢上打了個轉，就站住了。他沒有甩倒！也沒有跌傷。
小銀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他的跳車成功了，上下車的技術，隨著自己的勇敢，在不避艱險的實際鍛煉中，比過去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