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廉還記得兒時的女友,那一個又一個的小姑娘,她們都曾和自己一起赤著腳,跑在鄉間的小路上,她們還在有星星的夏夜,並排趴在河邊的堤岸邊,一邊數著星星,一邊編織著美麗的夢。她們還開始學用那小小的針和短短的線,開始了女孩兒的最初的人生課題……她們都是無憂無慮的,但是她們也都看到了自己母親的辛勞,她們預感到明天自己也會和母親的命運相似,但卻又依然準備高高興興去迎接明天……
阿廉不敢再想了。因為這種原本十分美好的鄉情,此刻卻多少羼入了苦味兒。一個兒時遇到的族姐,馬上就要出嫁了。嚴格說,她還不到出嫁年齡,但此際卻要忙於出嫁。她為此感到由衷的委屈。她向阿廉半哭半唱地回憶——半年前在一個集市上,她挑了一擔稻穀在集市上賣,不料麵前來了個男青年,和她討價還價說了好半天。最後,討價還價以談不攏告終,但男方卻看重了女方健康的身體。於是,他托了媒人說親,親事也就迅速確定下來。為什麼會“迅速”呢?和女方的家境有關,也和戰爭給予人們的緊張之感有關。一旦戰火臨頭,女孩子還是有個夫家為好,就不要再讓年邁的父母為未嫁的女兒擔心了。
她心裏突然湧現出一個聲音:“成戲也成人!”
她自己也一驚,但她永遠記住了這一刹那。這是父親對自己的希望。
後來,等到阿廉一回到澳門家裏,母親就叫她收拾自己的行李,準備送她到香港的舅父處學戲。母親忽然哭了,說“家裏沒書讀,又要愁兩餐,你就去隨舅父學戲,不致在家‘生蛤馱死蛤’,一定要‘醒定’做人,為老母爭口氣,不要‘成戲不成人’……”
這時,父親忽然上小閣樓來了。阿廉立刻站起來,父親坐下後,連連幾聲歎氣,好久沒說話。
阿廉心裏好慌,父親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經常告誡子女要以“忠”、“恕”待人。他停了片刻,對阿廉隻是說了這幾句話:“我們家雖不是書香門第,但是忠厚持家,你的哥哥姐姐都是讀書的。”停了好久,才又說:“人家都說娼、優、皂、卒不入鄉賢;行街唱梆子,唔死做乞兒。現在我沒法供你讀書,也不願你學戲。你母親既然一定要你去學戲,以後我就不管你那麼多了。總之,你要做一個好人,不要讓人恥笑。”說完,他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
阿廉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同時,一個聲音再度響起:“成戲更成人!”
天光戲阿廉進入了舅父的“勝壽年”戲班。這是個省港大班,當時是與馬師曾的“太平”劇團、薛覺先的“覺先聲”劇團大體齊名。阿廉每天和大師兄、二師兄們一起練形體基本功,這可比當年在留聲機旁邊學唱苦多了,每天衣服濕了一身又一身。她永遠忘記不了第一次登台。自己在《六國封相》裏扮演的是一個“馬心”——身上圍著用布做成的馬頭馬尾,到了台上要和馬童共同完成一段舞蹈。舞蹈是排過的,可化裝呢?從沒人教過自己。於是阿廉隻能嚐試著自己化裝——她曆來是膽子大的,可這一刻心卻撲通通地跳,她惟恐這第一次化裝有差,便把自己的前途領歪了道兒。她沉了沉心,向臉上擦了粉和油彩,又用力勒緊頭上的帶子。以前她聽師傅們說過,勒頭一定要用力,否則到了台上一有猛烈動作,頭上戴的東西興許會掉下來。想到這,她發狠用力勒緊帶子,立刻感到頭昏惡心,沒一會兒就吐了。好心的大師兄赴了過來,給阿廉重新收拾了一下,情形才好了些。臨到上場,阿廉站在側幕裏等候,心裏“撲撲”跳得厲害。忽然間,後邊的演員一聲喝令“走——”,自己就像給什麼東西推了一下,居然就邁著走圓場的步伐出了台。到了台上,和那個馬童相互配合著,居然一點差錯也沒出。馬童不斷翻跟鬥,自己也踩著鑼鼓點走,倆人的節奏擰結成一個整體。等最後走進側幕之後,自己才大大地喘了一口粗氣。
第一次登台沒出錯,以後扮演的丫頭宮女也沒出錯。舅父有時在後台遇到阿廉,也用手輕輕拍拍她的腦袋,這大概就是舅父對自己的最大獎賞了。
在本世紀前半葉,香港一帶有一種紀念神仙(觀音、媽祖、土地……)壽誕的民俗。一些重要的鄉鎮,都由當地的鄉紳、富戶、頭人組成“主會”,出資(或集資)聘請“勝壽年”劇團到當地演出,形式很像今天的包場。劇團外出,通常是一連幾天,每天演出三場。第一場是下午場,一點多開戲,五點多散場,通常隻由第三花旦、第三小生主演。隨即是夜戲,全團演員都上場,午夜前後散戲。稍微休息片刻,天光戲就開鑼,一直要演到天亮(天光)才散場,由最沒經驗的次要演員擔當主角。試問:在台下看天光戲的都是哪些人?都是四鄉八鎮的莊稼人。他們從幾十裏地外趕來,看了下午的戲再看晚上的戲,等到戲散了,天如墨黑,想回家也難趕路。於是再堅持著看天光戲以消磨時間,待到早上五點天色開始“光亮”,這戲也就恰到好處地“散場”。於是莊稼人就可以心滿意足地返回原地。當然,還有一些本鎮窮人,平時看戲很少,一旦劇團到來就倍覺“饑餓”,看過兩場不算,天光戲算是免費贈送。另外也有些夜晚賭博輸了錢的人,前半夜輸了錢,心裏不平衡,後半夜就看看戲,心裏“平衡平衡”。
阿廉所在的戲班,是以舅父靚少佳為頭牌文武生。舅父給她找的師傅,就是戲班的第二花旦、阿廉的小舅母。——何芙蓮不願意阿廉管自己叫“小舅母”,於是阿廉就呼之為“蓮姐”。“蓮姐”給阿廉起了個藝名,叫做“小燕紅”,阿廉不懂得這是什麼意思,總覺得那個“小”字不好。在下午和前半夜的演出中,她扮演幾乎不用說話的丫頭、宮女。等到後半夜的天光戲,她就可以擔當其中的第二花旦了。這距離她剛剛進入戲班學習基本功,也不過多半年時間。
天光戲通常是整本戲,觀眾熟悉它的情節,看戲態度是既認真也不認真。這些演員當然很累,因為他們大多連續演出三場;等到明天,又是連續三場。在這個鄉鎮停留幾天,就要煎熬多少個三場。所以一般次要演員,幾乎沒有不累得人困馬乏的。在後台睡著了而誤場的有之,因匆忙上台忘記戴胡子的有之,在台上演著演著忘記台詞的有之。總之百錯叢生,台側監場的開戲師爺見到了就要罵,邊罵邊糾正。台下看到了,也是邊罵邊哄笑。似乎可以這樣概括:天光戲的最高目的是對付困倦和打發時光,隻要熬到了天光,就算任務完成。至於次要演員在天光戲中的演技如何,是否得到了觀眾的認可,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於是,許多次要演員也都以“對付”和“打發”的態度演出天光戲,因為人的精力都有極限,絕不會因為某人在天光戲中出了差錯而打破誰的飯碗。
但是,小燕紅不是這樣。她也不是精力過人,她隻是用超人的意誌去抵禦勞累和困倦。後半夜開鑼之前,開戲師爺匆匆向所有演員交代了劇情,有的人到了台上一困倦就忘記,可她在聽的時候就用心,到了台上也能記得住。在這個時候,她還沒資格去向音樂師傅交代自己要唱什麼板式和唱多少句,人家不會聽一個毛孩子的。戲班對自己的要求也不高,隻要演出大體“對路”,在第二天的天光戲裏,就依然可以扮演相同檔次的人物。如果因疏忽一錯再錯,那麼對不起,以後你在天光戲的演出就要降格,扮演更低一級的人物了。小燕紅明白這個道理,其實別的人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不能像小燕紅那樣認真對待。小燕紅不僅力爭在天光戲中不出錯,還在平時的日場和夜場中,目不轉睛地看著名演員的表演。實在困了,她擰一下胳膊,或者用冷水澆一澆頭。她命令自己想:都是人,演的又都是同一出戲,為什麼人家比你強?究竟人家強在哪裏?她用心記下每一個細節,然後再拿到天光戲中去加以實施。
沒多久,小燕紅的戲果然長進了。她找到開戲師爺,想清對方早一天告訴自己隔日的天光戲演什麼。開戲師爺驚訝了,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好罷,早講遲講都是講,於是就提早講了。小燕紅則利用提早講過後的一整天空餘,仔細琢磨劇情,也開始抽空去向音樂師傅請教自己應該唱什麼了。第一次這樣做時,音樂師傅好半天沒出聲,他納悶這個小燕紅究竟是不是有病了!後來,當在小燕紅臉上看到了赤誠和決心,這才耐下心來聽她說。一聽,還真有道理,於是點了點頭。到第二天後半夜上場之後,無論是開戲師爺還是音樂師傅,多少發現小燕紅的戲比過去確有起色。
停不下來的曲子
一年以後,小燕紅改名為紅線女。
給她改名的,是粵劇著名小生靚少鳳。靚少鳳是比阿廉舅父資格還要老的著名藝人,蓮姐因為“勝壽年”夏休,才帶著阿廉北上到湛江進入靚少鳳的劇團的。靚少鳳給阿廉改名純屬偶然,他一次在閑聊中對蓮姐說:“阿廉的聲音不錯,清、脆、酥、甜,隻是‘小燕紅’的藝名不好。”蓮組就說:“那你給改一個吧”。不久,靚少鳳當麵對阿廉說:“我給你改一個名字,叫‘紅線女’吧。我們粵劇有《紅線盜盒》的戲,其中的紅線是古代的一個女性,是一個有膽有識、俠骨柔腸、忠心為主的佼佼者。你的性格有點接近她。今後可以教給你這出戲,你更要學她的為人。”小燕紅聽了,立刻喜歡上這個名字。但是,“紅線女”真正作為阿廉的藝名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那還是幾年以後的事。
又過了一兩年,她隨著蓮姐到湛江,進了馬師曾的太平劇團,蓮姐擔任第一花旦,紅線女當了第三花旦。這進步可不小,因為太平劇團是大劇團,在香港持續時間已近十年。
一次演出馬師曾的首本戲《佳偶兵戌》,這又是個提綱戲。馬師曾演的是男主角王子,紅作為第三花旦,扮演的是第一花旦身邊的一個宮女。但是這個宮女有一段和馬師曾的對兒戲——雙方時而對打、時而插入唱念。馬師曾嫌當時的紅線女個頭太小,便指示要紅和第二花旦的戲臨時對調,要紅線女去演第二花旦扮演的皇後。
皇後在劇中十分重要,她被奸臣陷害,皇帝誤聽誤信,便讓三司衙門會審皇後,構成了冤獄。皇帝賞賜紅羅讓皇後自盡,皇後自盡後屍首便被拋至荒郊。郊外,一陣大雨把皇後澆醒,原來她剛才僅是暈刑。一位忠臣正巧路過,便把皇後救回到自己家藏匿起來。稍後,在這個忠臣的策劃下,皇帝和皇後在忠臣家的花園內重逢,雙方都顯得感情衝動,最後和忠臣在一起,共同商量如何鏟除奸臣的辦法。
由於調動角色是臨時做出的,可讓紅線女抓了瞎。這一場重頭戲,將由她和扮演皇帝的老演員歐陽儉同台。雙方要互相敘述生離死別之苦,要有許多唱,而且唱段從詞到腔都得臨時現編。尤其是有一種慣例:男女兩個人物同台,戲總是由男方開始,所以也需要歐陽儉先唱,然後再引出紅線女的唱。當時,開戲師爺對她重複敘述了劇情,指出忠臣把皇帝、皇後引上之後,自己先躲下場,好讓他們雙方見麵。皇帝、皇後相逢的戲,基本上可以分成三大塊:第一,皇後開始唱時,可以唱自己受了多大的苦,同時講自己非常想念皇帝;第二,皇帝隨之要說,沒想到奸相弄權,三司會審竟會要皇後自盡,自己知道消息也感到後悔,開始察覺出是奸臣在有意陷害。第三,忠臣在這時重新上場,參與雙方定計,策劃如何才能捕捉到奸臣。
應該說,開戲師爺這樣的交代是十分清楚的。隻要按照去做,就出不了大差錯。可紅線女疏忽了兩點:一是用什麼指法去暗示音樂師傅,使自己的唱停下來;二是忘記和歐陽儉溝通,用什麼辦法把自己正在進行的唱,“返還”給對方扮演的國王。
戲就在匆忙中開台。當演到夫妻相會的一場,最初雙方還有模有樣地進行。等到後來戲轉到皇後唱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紅線女隻顧自己的感情一瀉千裏,就忘記身邊還有個皇帝存在。比如,她演唱的第一段唱詞,是說自己吃了太多太大的苦(這還是符合開戲師爺的囑咐的),可唱著唱著就拐了彎,轉向控訴皇帝的昏庸之上!她開始唱臨時編詞兒的第二段,指責皇帝不該聽信奸臣。這段唱完,緊接著開始了第三段,指責皇帝不該讓三司官員審理此案,形成“臣審君”的大逆不道;這段唱完,緊接著又唱起第四段,指責皇帝不該賞賜紅羅要自己自盡,喪失了夫妻之義。
紅線女不停地唱著,同台的歐陽儉早就急了,暗暗舉起一隻袖子遮擋住臉,低聲告訴同台的紅線女:“夠了,收住吧!”紅線女聽到了,可是心裏一急,卻不知用什麼指法去暗示音樂師傅可以“收(結束)”自己的唱腔。紅線女有心把唱“返還”給歐陽儉,可事先也沒和人家約定用什麼暗號。紅線女知道自己再怎麼急,也不能耽擱台上的唱,於是,自己還是一路唱了下去!
紅線女接唱第五段,講自己昏迷後被拋到荒郊野外,被大雨澆醒,呼天天不理,叫地地下應,漆黑無路,我兩腿難行……
歐陽儉剛要接茬對唱,被紅線女一把擋住,接唱第六段:幸虧來了忠臣,把我救回他家,虧他定計,才把你找到這花園相會
歐陽儉頭上冒汗,轉身向下場門做出暗示,要忠臣趕快上場。紅線女卻誤會了,以為是皇帝愧悔難當,便追上去唱起第七段:幸虧是我命大,還能活轉過來;如果當時刑法之下斃命,不知你做何感想?即使後悔,又有何用?……
還是歐陽儉有經驗,他一把拉住紅線女的手,走到台口處,回頭給幕側的音樂師傅一個信號,意思是“我在這兒要唱一段”。經這一暗示,音樂伴奏起來了,歐陽儉從容唱了以下的內容——
“奸臣當道宮廷亂,
老王我昏庸年邁真汗顏!
皇後她命喪黃泉險一險,
心裏有氣她講不完!
回轉身來再把妻勸,
全念在夫妻恩義已經二十年!
轉身來宣王弟統兵進見,
剿滅那作亂奸臣,(轉對皇後)咱同掌河山!”
觀眾又是起哄又是拍巴掌。紅線女走進後台,走過蓮姐的箱位時,蓮姐忽然站起身子,對準紅線女的臉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紅線女打得暈頭轉向,自己哭了。蓮姐發這麼大的脾氣也難怪。是自己帶著徒弟進入這個戲班的,如今徒弟出了大錯,反倒她蓮姐丟人,難道還不該打嗎?
紅線女挨了這一巴掌之後,急忙鎮定一下精神,把最後一場戲戰戰兢兢演完了。說來也怪,蓮姐打完這一巴掌,再沒有向紅線女解釋什麼。而紅線女也從不曾要蓮姐解釋什麼,她隻是越發小心了,以後每逢有戲,總是事先和音樂師傅以及同台演員請教妥貼。到了台上演戲時,也再不讓感情一味地衝動,而變成一切都在軌道中運行了。
初挑大梁
又過去了一年多,這當中紅線女幾經磨難,忽而湛江,忽而桂林,忽而肇慶,都是因為演戲的事。位置一般是第三花旦,有時是第二花旦的角色。馬師曾一度要她趕到梧州,隨同他的劇團一起演戲;真等她不遠千裏趕到時,那個位置上已然有了人,馬又讓她返回。紅線女真是無奈,在這種身不由已的情況下,一切都隻能按照大人的安排去做。
後來,馬師曾讓一位劇團同仁去澳門尋找花旦,但這位同仁在澳門確實沒找到合適人才,馬才同意紅線女再度返回——這時,馬的劇團已經到達廣東肇慶。因是戰爭時期,紅線女這一段的來往奔波,都是匆匆來去,事先並不把各種條件(擔當何種位置和拿什麼樣的工資)說妥。就在紅線女趕到肇慶的時候,馬師曾劇團中的正印花旦突然生病不能登台,於是劇場門口貼出海報:“因某某生病,今晚由青春豔旦鄺健廉瓜代。”自從抗戰進入內地演出以來,考慮到觀眾對紅線女藝名未必熟悉,因此紅線女用本名演出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