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女見到海報上的預告,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麵是救場如救火,容不得猶豫,更來不得推辭。但同時又不能不想到自己這些年的經曆,顛簸流離,到處搭班,實在是不容易。尤其是要在馬師曾劇團中臨時替演一出多少前輩都演過的熟戲——並且是擔任第一花旦,隻覺得機會難得,必須演好。
當晚劇目是《軟皮蛇招郡馬》,原名《李(亞)仙刺目》,寫的是書生鄭元和與妓女李亞仙相戀,一度沉醉溫柔鄉裏,不思上進。後來,李亞仙刺目勸學(因鄭攔擋,沒有刺中眼睛,僅傷眉宇),使鄭進京趕考,金榜高中。皇帝賜婚,招在王府成為郡馬。皇帝又下旨意,命鄭元和偕同家眷回鄉祭祖。同行者有太君(元和之祖母)、婆婆(元和之母)和郡主三人。三人行至一座庵堂歇腳。恰巧已經帶發出家的李亞仙,此際正在這座庵堂修行。這出戲的最後一場,就是太君、婆婆、郡主一行三人,已然在庵堂正廳坐定,老尼姑上來行禮,並講少時就由本院新收弟子前來奉茶。三人一聽,心中大略也都明白,她們早就聽說了鄭元和與李亞仙的事情,並且知道李亞仙目前就在這座庵堂之中。老尼姑隨即告辭,三人欲阻未及。旋即,李亞仙道裝捧茶上場,一言不發,施禮過後,依次奉茶。奉茶是一種象征,隻要對方接受了我奉獻的茶,等於你們家族就承認了我和鄭元和的關係。下麵的“三奉茶”,整個是一段啞劇,沒有一句台詞,全靠演員的表情和身段。僅有胡琴伴奏,也敲擊鼓和小鑼。
這種啞劇形式在整個粵劇都是極其少見的。紅線女並沒有演過這出戲,但她看過蓮姐的這出戲,每個關節都很仔細留過心。所以她從旅館去往劇場的路上,都在專心回憶當年蓮姐的演出,每一個細節全都回憶到了。等進了劇場,她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不但再不想臨時替補第一花旦的事情,就連對蓮姐當年演這出戲的細節也不想了。她此刻全力要進入的,就是李(亞)仙那個人物。讓自己從戲的一開頭就“進入”,然後隨著劇情發展,一點點向前推進。
在“三獻茶”一折戲中,其中的“一獻茶”,是獻給坐在當中的太君。鄺健廉仰頭看去——不,她李亞仙哪裏敢仰頭呢?自己的身分自己明白,自己和這位年邁的隔代老人,當中橫亙著千山萬水也填不滿的溝壑。記得開戲師爺講過,她出身富貴之家,似乎從沒食過人間煙火,她隻和皇帝老爺一家子親近,對於出身寒門的自己不屑一顧啊。再說,你沒看她那一大把年紀,滿頭霜雪,一柄龍頭拐杖往手裏一攥,真是不擺架子都已經有了架子啦。人世間的苦楚,她大概聽也沒聽說過;年少夫妻間的感情,她顯然老邁到了無暇顧及的地步啦。
鄺健廉讓自己的頭略低一些,不敢正視她老人家。老人家也怪,同樣不敢正視李亞仙。她似乎對孫兒和亞仙之間的往事全都了然,但自己實在是太老了,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慈愛,她更多想到的是皇權和禮教。她把身子向坐在下場門的郡主“側了側”,她並沒有用眼睛看郡主,但有了這“側了側”就夠了。她心裏或許在想:我知道你(指李)是好人——至少我知道你不是壞人——我孫兒當初要沒有你,也就沒有今天的飛黃騰達。但是——但是啊,我身邊坐著誰?她是郡主啊,她是皇帝給賜的婚啊。我還怎麼敢自主亂行呢?於是,太君側過了身,沒有接李亞仙奉上的第一杯茶。
鄺健廉停頓了一下,第一次的奉茶失敗了。這或許也是意料中事,自己和太君之間有著霄壤之別。不要灰心,還有第二奉——我奉茶給鄭元和的母親,她是郡主的婆婆。這當中的關係多麼尷尬,如果我和元和的關係先確定下來,或者就沒有郡主與元和的成婚和今天在這種背景下的見麵了。可惜人世間的一切全都顛倒了。她記起剛才郡主進門之際,郡主還攙了她婆婆一下。那時她親切地回過頭來,和善地看了郡主一眼。啊,婆婆是好婆婆,媳婦是好媳婦。隻可惜我沒有福分,沒能有您這樣心腸和地位的婆婆……
然而這婆婆也不自主,她敬畏地先看了一眼太君,因為自己首先是她的兒媳——同時又是郡主的婆婆,這是一種多麼尷尬的雙重身份啊。在兒子前不久結婚時,尤其是當他娶了這個美貌而又賢惠的郡主時,自己心中也蕩漾起豐富和細膩的女性感情。她細心體味著自己重新萌生的這一感情,這在她走向中年之後已經退化得太久太久了,她本是不願意這樣的啊。現在好了,兒子娶了媳婦,她愛兒子,同時也愛媳婦,她本來是一個不乏母愛的女性。但是,她在剛剛結束的上一個“回合”中,看到了太君的思想活動和最後的決斷,自己又怎能超越太君“另搞一套”呢?於是,她眼睜睜看了亞仙片刻,也轉過身去。
李亞仙幾乎絕望了。她緩緩走向郡主,她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但終究又不是拋棄期望。她知道,郡主如今和自己正處在冰炭不同爐的位置上。所以她的這第三次奉茶,完全是冷冰冰的,沒有一思半毫的感情。然而出奇的是,郡主站了起來,她的眼光是那麼坦誠,她仿佛完全懂得亞仙所做出的犧牲,她似乎願意和亞仙結成姐妹——那眼光分明在說,願意和你“同事一夫”,怎麼,你倒不願意了麼?
李亞仙心中的冰雪開始消融,她開始鼓足勇氣去正視郡主——正當她要把茶奉到郡主跟前時,老太君的一聲咳嗽,震動了郡主和亞仙!郡主沒有轉身去看太君,反倒向相反方向轉了轉,臉正好對著觀眾了——觀眾在她的臉上讀到:“我太冒失了,我怎麼能不顧朝廷禮節和她相認?……”於是,郡主滿臉是淚,轉身抽泣。亞仙更是淚流滿麵,茶杯和茶盤全都打翻在地。鄺健廉記得這裏應有鑼鼓,茶杯、茶盤並沒有真碎,但已然碎了的是她整個的心!
她已經忍不住內心的悲痛,轉身飛也似的跑進後台。身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紅線女記得很清楚,最後她和郡主的交流,是以淚對淚,在劇場形成了一個高潮。紅線女跑進後台很久很久,心情依舊不能平靜。她的心在唱著一支無限哀婉的歌。她一直在回憶自己今天的“三獻茶”——雖然從頭到尾沒有唱出一個音符,但自己的表情和動作,應該說同樣把李亞仙的心情給“唱”了出來!戲曲中的“唱”當然重要,但表情和身段同樣可以“唱”,“此時無聲勝有聲”嘛!
就是在這一場演出之後,紅線女就在事實上承接了馬師曾劇團的正印花旦的位置。原來的正印花旦再沒登台,悄悄離開了肇慶。紅線女第二天再登台時,廣告上便恢複了“紅線女”的藝名。紅線女當上了馬師曾劇團中的正印花旦,這年她還未滿16周歲。
回憶幼年,她在家裏是有名的“馬騮仔”,天真淘氣有如小猴子,雖然兄弟姐妹人口眾多,還是很能得到父母的鍾愛的。過去,她把整個身心都貼近二哥從國外帶回的那個留聲機,她努力去模仿留聲機中那些人類可驕傲的聲音。她從留聲機中獲得了“種子”,她先天存在的音樂稟賦得到了升華,她學會了用歌唱去表達她對周圍事物的感情。然而此刻她進入了劇團,稟賦的“種子”再不能野馬一般“自由”發展,而必須納入到粵劇程式的規範之中。她開始按照這種規範艱苦練功。刻苦的努力使她沒用多久,便又從壓抑當中掙脫出來,取得更高層次上的自由。她的聲音練得結實了,並且帶有磁性了,可以清楚地送到劇場觀眾席的最後一排;她的身手矯健了,要做什麼姿勢,都能做得優美無比。更重要的是,每當一個劇本在手,當琢磨過自己扮演的人物之後,用什麼手段去扮演的問題再也難不倒她。她不但知道自己將要演什麼,更知道自己用什麼方法去演。甚至可以說,此際的她已經成竹在胸了。
演過了《李(亞)仙刺目》當中的“三獻茶”,紅線女名正言順接過了“正印花旦”的大旗,她當然高興。但是她更高興的,是自己在藝術上“開”了一個很大的“竅”。自己是怎麼獲得“正印花旦”的?當然有機緣的成分。要是原來的那位不生病,就輪不到自己主演大軸。還應該有勇敢。自己一點沒退縮,上台後也沒有一點猶豫。此外,最最重要的是平時的積累——戲不能傻演,而要巧演。這裏的巧,就意味著要把前輩演員的精采演技,一點不漏地刻在腦子裏,到了自己演出時,頭一次也許是照搬,第二次就要結合自身條件有所變化。後來自己經常演出“三獻茶”,其中的“三”是一波三折,每一次都不是上一次的簡單重複,每一次都在發展中有變化。
現在,新的機會到來了,馬師曾要同她合演《鬥氣姑爺》一劇,這將是對她的一種更大更苦的磨練。和《李(亞)仙刺目》相似,這是一出靠表演取勝的戲,是一出地道的“輕喜劇”。故事是寫一對夫妻,丈夫(馬師曾扮)做事天馬行空,沒有任何羈絆,時常在外和相好的妓女(紅線女扮演)鬼混。父母為了攏住他的心,給他討了一房老婆(依然由紅線女扮演)。老婆天生馴順,百般伺候,丈夫還不理睬,全部動作都在無言中進行。隨後發生了一些事,丈夫轉變了,因為發現相好的妓女隻是圖自己的錢。明白了這一點,丈夫對待妻子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再回家時,就反過來伺候妻子了。
顯然,這是一出“對兒戲”。馬師曾演丈夫,他的戲怎麼才能生動飽滿?一靠他自己演,二要靠紅線女跟他配合對撞。紅線女是一趕二,既演妓女,又演妻子。這就再好不過。紅線女在演妓女時,撒開了唱的本領,忽而熱情如火,媚氣逼人,忽而放浪形骸,潑辣凶狠。在塑造另一個人物(妻子)時,更注重刻畫她的兩麵,讓前一場的每個動作都能在後一場中得到呼應。比如在前邊一場,丈夫一回家,妻子急忙站起來,先敬煙,再敬茶。丈夫不愛抽香煙,妻子連忙改換成水煙袋。丈夫還不理睬,妻子就急忙擰了個熱毛巾給丈夫擦臉。紅線女在這一場中不光演自己的戲,還時時注意馬師曾的表演。她注意到,丈夫不喜歡抽香煙,馬師曾用手指在空中一晃,表示不屑一嚐。妻子改拿水煙袋時,他已然仰身在躺椅上躺下,接過水煙袋吸了一口,再搖頭晃腦一陣,最後直向自己的臉吐了出去。當妻子擰了熱毛巾遞給他時,他擦了臉在遞還時,故意裝做不注意似的,使毛巾掉在地上,好讓妻子俯身去拾。
紅線女觀察到這些,演到下一場時就遊刃有餘。妻子最初奇怪丈夫為什麼轉變了態度,後來才知道是那個妓女拋棄了丈夫。作為女性,當然她也要生氣;但畢竟是溫馴慣了的,心中充滿猶豫,不知怎樣對待丈夫才好。當丈夫給自己敬上香煙,她搖手表示不會吸,那動作無意中和丈夫的前場動作有些相似,因而造成喜劇效果。當丈夫取來水煙袋,她一退再退,最後退到躺椅前,“咕咚”栽在椅子裏。丈夫恭敬地把水煙袋送到她的嘴邊,她不知所措,勉強吸了一口。結果連連咳嗽,正巧噴到丈夫的臉上——觀眾會為此再次發笑。當丈夫擰來熱毛巾,她連連退走,丈夫則步步進逼,二人在場上你追我趕。馬師曾不愧是演戲高手,他忽然止步,“狠狠”看了妻子一眼,大吼了一聲(因為這一折戲根本沒唱,所以這一吼的效果十分強烈),轉到舞台的一個屏風背後。轉瞬他又走了出來,手中握著一根藤鞭,徑奔妻子。妻子一驚,急忙跳下躺椅,躲避到桌子背後。丈夫追,妻子躲,場麵真實而顯得熱鬧。全場觀眾大興奮。妻子躲來躲去,最後還是被迫上了,她雙手抱頭,準備挨打。不料丈夫把鞭子塞在妻子手裏,還一再示意,讓妻子用力抽打自己。妻子見狀,由不解到理解——最後夫妻擁抱,作為全劇的結束。
這麼演戲,對紅線女來說無疑是新鮮和有魅力的。因為即使這出戲要連續演一星期,但每天都不是重複昨天的表演,每天都可以(更能夠)增加新的東西。如果一方事先想到了,可以演出前告訴給另一方(以及音樂師傅),這當然很好;但有的時候,是在舞台表演中臨時想到了(嚴格說,是自己的人物被一種邏輯催著,不按照新的路子演就不成),那麼不打招呼就改變了昨天的演出方式,隻好給對手一個“冷不防”,讓對手在無所措手足的情況下去應變。這種情況在當時的馬師曾劇團(乃至當時整個的粵劇界),都是屢見不鮮的。紅線女正是在以後諸多的這種臨時應變中增長了藝術的本領。
在馬師曾劇團中這樣演戲,無疑是幸福的,紅線女在抗戰勝利後的香港還有一出與馬的合作戲《我為卿狂》也十分成功。舞台劇的成功引出了拍攝電影。這部戲的情況留到下一章談電影時再說。
“女腔”脫穎而出
紅線女是在抗戰勝利後回到香港的。當時香港有許多經常演粵劇的戲院,通常是由戲院老板邀請著名演員到自己的戲院演出。每次演出一個月,隻要營業情況良好就不需要更換新戲。最初,馬師曾和紅線女時常被同一個老板所邀請,參加同一家戲院的演出。後來,紅線女的名望大增,有時戲院老板就單獨邀請紅線女參加演出了。比如1951年,紅線女就應邀參加了香港一個實力雄厚的“寶豐”粵劇戲班。她最初也沒想到,這次改換戲班,會對她以後的藝術生活產生重大的作用。
昔日在馬劇團,台柱當然是馬,其他的配角也都相對穩定,久而久之,馬劇團的演出風格再難喚醒紅線女的新鮮感覺,一切都隻是“跟著走”。比如說,馬劇團在安排唱段時,總是用一個曲牌演唱一大段,好幾十句也不換曲牌。這對一般演員來說,是很“考入”,也很難見成效的。但由馬師曾唱來,重複中卻能有變化,依然能“抓人”。老實說,紅線女和其他馬劇團的人呆久了,也多少能從馬的演唱技法中學到真功夫。
紅線女一進新的劇團,周圍都是新合作的人,安排唱腔又是一種習慣,一大段唱可以選取幾個不同的曲牌。這一來,給她提供的創造天地就要廣闊得多。她在新班接到第一個戲是《一代天驕》,接到劇本時距離公開上演還有一段時間,於是她就和自己的音樂師傅仔細切磋,回憶昔日自己都有哪些由不自覺而形成的習慣——比如,最受觀眾歡迎的裝飾音有哪些,其中又有哪幾種可以用到這個戲裏?用的時候又如何變化,才能讓它們緊密服務於這一出戲的需要?
也隻有在這時,她才徹底感到了一種“解決”的感覺。
在馬劇團,甚至在以前很久很久的日子裏,新戲台詞多隻在演出頭一天才發到自己手中,最緊張時是下午四點才發下去,晚上八點鍾就要上台!如此窘迫,還怎能總結和發揮自己的聲腔特征呢?
來到“寶豐”,陡然間改變了以往的一切,接到新本子比較早,給予自己的時間比較多,周圍是一個允許並提倡藝術創造的新環境,於是,昔日的自發就變成了自由!她開始從容揣摩那一個個被她扮演的人物心聲——哪裏應該委婉,哪裏應該延伸,哪裏該輕?哪裏該重?哪裏該加裝飾音。不久,她又更深一步了解到,心聲不一定非是聲音,還可以用動作和表情來體現,自己不是演了《李(亞)仙刺目》和(鬥氣姑爺)?在她演了很多這類劇目之後,她已能熟中生巧,已能隨手“捕捉”那有聲或無聲的“聲音”,並能主動向觀眾“釋放”了。她已然有了這樣的把握:無論自己“給”什麼,觀眾都喜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從《一代天驕》開始,她每演一個戲,群眾都有很好的反映。香港的報紙上出現了“女腔”一詞。最初隻出現於報刊的文字,慢慢的,觀眾嘴中也開始說了,並且越傳越廣。
“女腔”字隻有兩個,卻給粵劇樹起了一個新的裏程啤。其內涵是豐富而深遠的。
它至少說明了紅線女的一種嚴肅的藝術態度。要求有相對充足的時間“備戲”,反對粗製濫造。這和上文所肯定的即興表演並不矛盾。因為在每一場特定的演出中,演員應該處在一種高度興奮又高度靈活的狀態中,可以一反常態,可以不拘一格,可以另辟蹊徑。但是,每當接到一本新戲——如果它是認真寫出來、又準備認真演出的話——那麼演員就應該在心中確立一個力求細致和準確地體現人物的方案。在這個方案中,也包括和音樂師傅用比較充裕的時間研究聲腔的運用。隻有這樣的態度,才可能使得自己的這一人物(以及這個劇本),不再成為粵劇演出史上的匆匆過客。
她知道,就在“女腔”出現的前後,還出現了“凡腔”(何非凡,男,小生)和“芳腔”(芳豔芬,女,旦角)。後者和她年紀差不多,而且還是她的好夥伴。她應該祝願一切勤於奮鬥的人幸福。
麵對這種局麵,她既不能說“空前”,也不能說“絕後”。
她還需努力,她也會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