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拍攝《原野》的當年,紅線女又接了一部新的電影《慈母淚》。在這部片子裏,紅線女不僅擔任了主演,還擔任了監製。所謂監製,就是要自己投資製作,最後在上演獲得的利潤中分成。紅線女擔任監製的其他影片,還有《一代名花》等好幾部。
紅線女這次吃力了,她扮演的女主角要從年輕一直要演到60多歲。女主角年輕時曾很活躍,她有自己心愛的工作。後來結了婚,有了三個小孩子,就不能再工作了。上邊還有一個婆婆,全家五口人,就靠丈夫一個人的工資過活。因為生活困難,丈夫就做兩份兒工作。不久婆婆死了,丈夫也因過度勞累死了。於是,她不得不重新出來工作,她出來當了家庭教師。沒想到,小兒子又死了。女兒好容易中學畢業,但被壞人欺負了,也死了。隻剩下她和大兒子相依為命。後來,大兒子又當麵向母親敘說,說自己不甘在家困守,決心遠走高飛,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闖蕩。她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隨後靜靜地對大兒子說,你走吧,不用管我。如果將來有出息了,就悄一個信兒來,讓我安心。大兒子很感動,但依然走了。
電影的結尾,很能顯現“電影化”的特征——若幹年後的中秋節,她獨自在故居的院子裏。她坐在一張躺椅上,仰望著月亮。最初,月亮突破了雲層,放出耀目的光彩。這景象讓她想起年輕時和丈夫相遇的往事,那時也有這樣的一輪月亮,也是月亮突出了雲層,也放射出耀目的光彩。此時,銀幕上就要“閃回”一大段昔日和丈夫在一起的甜蜜往事。以下,天空中的景象變了,月亮被烏雲掩蓋住了,但月亮還在“掙紮”,又從烏雲中吐露出一絲金邊。這,又是讓女主人公展開回憶的一次機會,於是,銀幕又“閃回”出她婚後如何與丈夫共度困難的一次次的經曆……
紅線女一邊演著這塊戲,就自然想到了粵劇中的大段唱腔,可以聯想到很遠很遠,最後一旦“想完”,一下子又可以“拉”回到眼前。
紅線女告訴我,她扮演戲中這位女主角,是參照了馬師曾的老母親。那也是一位堅強的女性。本來是大家閨秀,父親曾經中舉。她在七、八歲的時候被迫裹了小腳,但一到晚上,她就解開捆綁的帶子,自我“解放”了。她個性倔強,且特別追求自立。無論是走是坐,腰板挺得很直,說起話來經常引經據典。每天早上起床,必定在窗前看書寫字。她嫁到馬家來,對丈夫自然是不滿意的,但受“女子以順為正”思想的影響,使她整日默默無言。馬師曾的父親好逸惡勞,什麼事兒也不做,生活上還講究得了不得。最終坐吃山空,她便隻能走出家門,也是擔任家庭教師,靠自己的收入擔負起整個家庭的開銷。紅線女後來在刻畫電影中的這一人物時,每每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可敬的老人——她是怎樣的神情,怎樣的服裝,怎樣的言談語吐,怎樣的習慣動作……
“還說我們的這部電影吧,它的導演是秦劍,男主角是張瑛,後來參加當年的一次評比,得到了很高的榮譽——導演和男、女主角,一共得到了三塊金牌。”
1955年,紅線女又拍攝了電影《一代名花》。這部片子是從《茶花女》“翻譯”而來,把外國的故事、人物和時間,都轉變成中國的了。紅線女說,“當時這麼做,可能是考慮到從劇本改編上比較省事,一套就成。”
主角是當時這個城市的一個名交際花。她原本出身良善,有過丈夫和女兒,有過一個美滿的家庭。後來不幸丈夫早死,如何贍養自己的小女兒?思之再三,她把女兒交給姐姐代為照顧,自己離家當交際花,居然一下子就很紅。她每周隻能回家一次,從不告訴女兒自己在外邊幹什麼。她為女兒購買了鋼琴,另外聘請了鋼琴教師到家裏教女兒。這位生計無著的鋼琴老師天性善良,同時是位優秀的音樂家,他從來沒在教課時遇到女孩的母親。後來,交際花在外邊舉行的生日宴會中,偶然遇到這位音樂家,二人一見鍾情。再後來,等到音樂家知道交際花真正的身世之後,又勸她毅然割舍外邊的這種不體麵的生活……
我不想在這裏引述這個故事的全部,我所要著重提到的,隻是紅線女講述這個故事前的一句話:“我往往對風塵女子的命運特別關心,她們都經曆了人生最苦最深的沉痛,她們是卑賤的,但心卻又是高貴的……”應該說,這一見識超越了這部片子在“西菜中吃”過程所帶來的局限。紅線女又是怎麼得到這樣的啟示呢?
一個原因來自她平常演出的戲曲傳統劇目,因為在馬師曾常演的劇目中,風塵女子就很不少。紅線女也喜歡演她們。這些人盡管社會地位很低,但具有人格的自尊,經常是俠骨柔腸,不甘卑賤,不甘淪落。
另一個原因是來自生活。記得1940年去廣州灣(湛江),劇團住在大中酒店。酒店中不乏賣藝不賣身的歌女,她們都是好幾人擠在一個房間中,沒事兒時有人練習彈奏揚琴。紅線女很樂於接近她們,也發現一些男人時時想占她們的“便宜”。她們保持著自尊,不讓那些男人動手動腳。40年代後期,紅線女去到香港,她又遇到當初在湛江相識的一位歌女,這時她已30來歲,在舞廳中當了舞女。紅線女和她一敘舊,知道她身世可憐,家裏有小孩子,丈夫又不會掙錢,沒辦法,隻有自己出來以當舞女維持生計,但她依然不肯跟人出去“開房間”。
正是這兩方麵原因,使得紅線女對風塵女子題材的劇目情有獨鍾。我想。曆來有作為的藝術家,也都是鍾情於風塵女子這類小人物的。
紅線女還拍過一部“一趕二”的悲喜劇片《姐妹花》。談到這部片子,紅線女一提起來就忍不住興奮:“我和著名的影後蝴蝶,拍的可是同一個題材呀!”
的確,當紅線女還是“馬騮仔”時,著名女影星蝴蝶就已經如日中天了。幼年紅線女每次看完蝴蝶主演的片子,都欽佩極了。她再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後來會拍了一部蝴蝶曾經拍過的題材:《姐妹花》。蝴蝶拍的是默片。到自己拍時,則要開口說話了。女主角必須“一趕二”:一人分飾同胞姐妹二人。戲曲舞台上早就有這種先例,但是姐妹二人不能同時在台上,而這位演員也得忙於“分身”,一會兒演這個,一會兒再演另一個,化裝上也要來回變化。電影則不同,看的就是在同一塊銀幕上,同時出現姐妹兩個人,而且還不能各是各,還必須相互有聯係。於是這一來,觀眾的興趣就全在“怎麼拍”和“怎麼演”的上邊。當然,得分兩次拍,演員也得分兩次演。先演這個,麵對著根本沒有的這個,半邊先拍下來;然後再演那個,麵對根本沒有的那個,另外半邊再拍下來。兩邊都拍好了,最後的合成是導演的事。如果導演認為同一個演員的兩副表情在同一個銀幕上“不吻合”,那麼說明演員不過關,還得重新拍過。
由於觀眾興趣集中在這上邊,所以電影的故事就不重要了。盡管如此,我還要簡約地敘述一下故事:一對雙胞胎的姐妹,不幸自幼分散。姐姐依然留在原來的窮苦人家,保持了善良的天性;妹妹被送進一個富裕人家,嬌生慣養,使得驕縱刁蠻起來。後來姐姐到妹妹家裏當傭工,沒少受妹妹的虐待,虐待場麵都在同一畫麵上出現——這大約就是觀眾最願意看到的。當然,最後的結局還得讓觀眾滿意——妹妹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出身,對以往的行為進行懺悔,姐妹和好,並且姐姐也走出生活的困境,和妹妹手拉手地進入甜美的人生。
用今天的觀點看,影片最後的結局是乏力的,人物因之也蒼白起來。但作為娛樂片,當初這麼處理也不無道理,讓痛苦到麻木的人們,開心笑上一笑,讓銀幕上的終局成為現實生活的一種夢境,也總是一種安慰。說到演技,紅線女當然推崇蝴蝶:“默片自有它的味道,因為人物不許(事實上是不能)說話,結果反倒單純,演員必須施展全部演技,去向觀眾表明人物內心正在‘想’什麼,或者正在‘說’什麼。我處在默片已經結束的時代,連‘說’帶‘做’,‘說’就是‘說’,‘做’就是‘做’,當然也沒什麼不好。但終歸有一種惋惜,不能翻回頭去再拍一次默片,再檢驗一下自己是否具有以‘做’代‘說’的本領。”
這一番話實際牽扯到一個複雜和單純的關係。時代發展了,許多原來單純的藝術都複雜起來,表現手段一大堆,喜歡各種手段一齊上,並且恨不得每種手段都用到它的極致之處。今天的欣賞者經常都看到這種“綜合”的藝術形式,並且“綜合”得太“緊”太“狠”,反倒容易回憶和懷念起原先那些“單一”的藝術手段。越是年紀大的人,越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反而越是容易回憶和懷念“單一”的魅力。演員如何從“單一”中顯現功力,以及觀眾如何從“單一”上進行品味,都不是件容易事。
1955年年初,紅線女在香港同時接了四部片子,其中之一就是《胭脂虎》。京劇荀慧生先生就有同名的古裝戲,紅線女拍的則是時裝戲,是完全不一樣的故事,用她的話說,其中塑造了一個少見的“複仇女神”。
她在戲中扮演母女倆,但不是同一個時候,母親去世了女兒才登場。這故事值得一講:有一個善良的婦女,當她有了身孕後,某天突然被歹人搶走,丈夫同時也被害死。歹人要她相從,她不肯。後來她生下一女,設法把女兒帶到鄉下的妹妹家,托孤之後,也就在妹妹家門口投井而亡。若幹年過去,女兒就在這水井旁長大。女兒見到生母的照片,問照片上是誰,都被姨媽搪塞過去。女兒到城裏上學,和一男同學相好,遂把男同學帶回鄉下給姨媽看。姨媽說,你還有大仇未報,別的事情都往後擺,於是一指門前水井,講出其母死亡情景。女兒飛跑到水井旁邊,撫井痛苦失聲,她的哭聲震撼著水井,井中傳出的聲音有如空穀回音……(想來,這必是電影中的一場重頭戲)。女兒哭罷,辭別男友而去。不久,她在市鎮中搖身一變,成為一名走紅歌妓。隨後,在春節到來的一場舞獅子的活動中,她認識了另一名男青年——他就是那歹人之子。她認得他,他卻不知道她。他被她迷住,想給她“脫籍”,想娶她。她沒拒絕,他就著手給她辦。可“脫籍”還沒有辦成,那歹人也來了。歹人一見此女,驚其美,也仿佛哪裏見過似的。但這種敏感與警覺,馬上被對方的一番迷惑男人的手腕弄得無影無蹤。於是,歹人也想給她“脫籍”,也想娶她。她也沒拒絕,於是,歹人也著手辦起來。倆男人(父與子)都在辦,最後在辦的過程中見了麵——歹人先是一槍打死兒子,然後歹人最終辦好了“脫籍”手續,他和此女進了洞房,卻被此女開槍打死……
這故事仿佛也有些麵熟,和西方一些“複仇女神”相似。電影中人物皆穿民國初年服裝,但是用手槍!人物思維邏輯也頗“現代”。我懷疑也是從西方故事中套來的。它不可能出現在北方,這樣的故事荀慧生先生演不了,北京的戲迷也接受不了,京劇那一整套唱、念、做、打的技巧,恐怕也“表現”不了。但這部電影出現在南方——其中包括了上海、香港和廣東,這就很合乎邏輯了,一個淺近而又具有起伏的故事,再加上“西菜中吃”藝術實踐帶來的特殊味道,就使得這類電影必然能夠贏得廣義“南方”觀眾的歡迎。
紅線女從影7年,結果拍出來70部影片。其間是怎麼工作的?據她說,早就請了兩位經理人,一位負責粵劇,一位管電影,自己這才可能“分身”在電影和粵劇之間,白天幹一種,晚上再幹另一種。8年當中,就這樣沒日沒夜地連軸轉!
她的成績實在顯著。1952年,她自己挑班成立了以她為核心的“真善美(粵)劇團”,把兩位最有資格的粵劇前輩馬師曾、薛覺先都羅致在自己的戲班裏,並且先後推出四個新編的“合作戲”!這一來,她的時間豈不更加緊張,豈不是忙上加忙?
這裏隻問一個問題:她是究竟怎麼才走上銀幕的?——是因為“有人請”。那麼再問:為什麼會“有人請”?因為她“粵劇唱得好,演得也好”。還因為粵劇中的唱腔,本來就可以遊離在舞台之外,單獨作為“廣東音樂”也是可以成立的。於是,會動腦筋的電影人便想出好主意:把那些走紅粵劇改拍成故事片,請年輕的紅線女來主演!紅線女一上銀幕就出類拔萃,她有“電影感”,知道在鏡頭麵前和出現在戲台上有哪些不同。她仍然是昔日的她,卻會在兩種不同的環境中“做”兩種不同的“戲”。這一來,她不但在根據粵劇改編的電影演得出色,而且逐漸涉足那些根本不唱的故事片,開始和大牌影星“平起平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