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返回大陸的時候,她曾暗暗想到:希望以後繼續一邊從影、一邊搞戲的生涯,如有可能,再順便參與話劇的表演。可是她一當投入粵劇,就忙得不亦樂乎。周恩來和陶鑄都對她說“粵劇需要你”,她想想也對,於是便全力投入了。紅線女離不開粵劇。而廣東粵劇由於馬師曾、紅線女的加盟,便大大增加了它在全國劇壇的份量。因此,自1955年回國之後,她就開始“一條腿走路”了。但是,她至今都還堅持這樣一點想法:很希望能設法把昔日拍過的電影代表作(就比如本章中寫過的那些),拿出來公開放映一下,相信在電影界還會有個“說法”。
我讚成這一倡議。公開放映時,如果能夠從嶺南文化的視角進行研究,那麼我們對於百年來廣東、香港地區發展變化的行進軌跡,勢必取得更為準確的把握。
一部話劇也構成一副翅膀
就在1952年,紅線女還應邀參加了一台話劇《雷雨》的演出。這是她在香港十年間僅有的一次嶄新的藝術嚐試。然而她以極其認真的態度參與了這次藝術實踐,同台的演員也都是香港“中聯”電影公司當中的那一批名演員。由於這次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更由於紅線女善於、勇於從話劇這一種既不同於粵劇、也不同於電影的特殊藝術形式中去吸取表演藝術的營養,所以這僅有的一次藝術實踐,也就構成了她在香港十年間的又一副翅膀。請允許我重申一次:那70部電影是她的一副翅膀,這唯一的一部話劇是她的另一副翅膀,再加上她原有的粵劇,那就一共是三副翅膀了。
其實,當“中聯”同仁邀請她參加話劇《雷雨》演出之際,她早已胸有成竹。《雷雨》對她來說毫不生疏,因為就在自己15歲(1943年)時,她就參加師傅何芙蓮的粵劇班子,在廣州灣(即湛江)戲班決定把《雷雨》搬上粵劇舞台。這一點,又是“中聯”公司的同事們沒能預料到的。
回憶當年的分配角色實在是件有意思的事。粵劇老前輩白玉堂扮演周萍,另一位老前輩歐陽儉扮演魯貴,還有一位梁國風扮演周樸園。三位老演員扮演以上角色,顯然都很適當,演員本人也沒有話說。但很值得一說、並且也很有“講究”的,則是關於女角的分配。在粵劇戲班,女角統稱“花旦”,處在第一位的叫“正印花旦”,其次是“第二花旦”,再次是“第三花旦”。何芙蓮自然處在“正印”,排列“第二花旦”的,藝名叫小飛紅,也挺有名。紅線女,當時排在了“第三”。應該說,15歲能夠居於這樣的位置,也就很不錯了。《雷雨》女角在話劇演出中的人位排列,曆來和粵劇不同。50年代以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多次演出《雷雨》,戲中三個女角依重要程度這樣排列——魯侍萍、繁漪、四鳳。但粵劇不同,“正印花旦”扮演四鳳,“第二花旦”扮演繁漪,“第三花旦”扮演魯侍萍。為什麼有這樣的不同?可能四鳳最能獲得觀眾同情,同時從戲曲施展表演手段講,四風類似京劇的“閨門旦”,安排唱腔和表演都比較方便。為什麼魯侍萍在粵劇中被排在第三位?或許“她”近乎老旦的年齡,扮相不漂亮,觀眾不容易認可,也就談不到喜歡。於是,在分配角色時,小飛紅正式提出自己不演繁漪,要和本應扮演魯侍萍的紅線女對調角色。小飛紅是個很有特點的演員,論技藝,她足可以擔任“正印花旦”;但她偏偏不喜歡“擔”這樣重的“綱”,她覺得演“第二花旦”就挺好,在一個大戲當中,隻要有一場自己的重頭戲就成了。至於為什麼拒絕扮演繁漪?可能是嫌她近乎“反派(人物)”。她平時最不喜歡的就是演“反派”。聽到小飛紅這一番話,紅線女沒吭聲,隻把眼睛盯著白玉堂,意思是讓他老人家出來說話。不料,白玉堂當即對紅線女說:“雞仔紅(對紅線女的愛稱,也確實是因為紅線女當時太小太瘦),讓你演你就演麼,不用怕,台上有我呢!”於是,小飛紅就去扮演魯侍萍,而瘦小的紅線女則接下扮演繁漪的“活兒”。
隨後就是發台詞,根本沒排戲,就直接上了台!這其實也不算什麼,那年月的粵劇戲班,通常一個新的本子下來,經常是不排戲就上台的。多少年的老規矩,粵劇《雷雨》不可能例外,也是沒排戲就上了台。結果卻頗出人意料。紅線女的繁漪演得很好。台下的觀眾也議論紛紛:“就那麼一丁點大,把這個屈辱角色居然演了出來,真不容易!”同時,演過這個戲之後,師傅何芙蓮摸了摸紅線女的頭頂,“你行!好好演吧!”別的人對紅線女從此也刮目相看。
往事已經過去多年,時間已然來到1952年,香港“中聯”電影公司的那一批名演員,忽然不約而同萌生了一個念頭——香港的這些電影觀眾,看我們演的片子已經四五年了,都以為我們生來就是演電影的,都不太知道我們在抗戰初期流落在越南,我們在那裏可是很演了好幾年的話劇呢!
不知是誰一串聯,大家同心合力的,就把《雷雨》的演員陣容擬好了——
魯侍萍:李月清
周萍:張瑛
周衝:秦劍(兼導演)
周樸園:盧敦
魯貴:吳回(讓他也兼導演)
魯大海:謝益之
繁漪:黃曼梨(她一定是最棒的)
咦,還差誰呢?大家都在捫心自問。哦,差四風。當年在越南演過話劇的姐妹中還有誰?思來想去,竟然找不到合適人選。於是,在一陣三三兩兩的碰頭後,一致推舉紅線女來扮演四鳳。
紅線女在“中聯”幹了這一陣兒,和大家處得都很好。
“她的模樣不用化裝,就已經是四鳳了!”
“她當年在湛江演過粵劇《雷雨》中的繁漪!”
“是麼?個性複雜的都演過了,演單純的四鳳還不容易?”
“有她參加演出,票就好賣,上座肯定好!”
……
找到紅線女,一拍即合。她感到自己已經屬於“中聯”這個集體了。
她演得很成功。因為她的感覺又“對”了。一試就“對”,莫非真是有表演的天分?——對此,紅線女毫不掩飾她的驕傲。
比如,當周樸園喝令給繁漪送藥、並讓她當眾(四鳳、周萍、周衝)喝下時,這裏本來是繁漪的“戲”,可她演的四鳳卻能見縫插針有所表現,與繁漪的“戲”形成映襯。當周樸園當頭棒喝“你(指繁漪)作為母親,做事情不要那麼任性”時,紅線女說,“如果是一般話劇演員演四鳳,不過是心頭一震,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但我是戲曲演員,我知道僅僅是臉上‘動’一下是不夠的,於是我先‘後撤’一小步,然後‘左右兩望’,看一看周萍和周衝的反映。我不去‘攪’繁漪的戲,但是我自己在這兒有了反映,我是點到為止,不像戲曲舞台上做戲那麼用力……”
還比如,當母親魯侍萍追問四鳳可能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時,四鳳先是否認。這時舞台響起一道驚雷,母親厲聲逼問:“天上都打雷了,人可不能欺騙上天哪!”這時,四鳳應該在一聲“媽——”的呼喊中撲向母親。試問怎麼撲去?紅線女又回憶說,“一般話劇演員在這個時候,把身子向前傾倒撲上前就是了。如果是戲曲演員,需要先向後倒退一下,然後返還身子,再向前撲。這種做法顯得更有力。我的辦法接近後者,但力度和勁頭上都比較弱,不像平時戲曲舞台上的一切都在鑼鼓點裏頭,盡量做到自然。”
話劇不同於電影,電影很細膩,演員表情上一個微小變化——比如眉毛動了一下,或者眼睛眨了一眨,觀眾都能察覺,並且要在心裏問一個為什麼。演員如果能讓觀眾信服了這個微小動作“有根據”,那麼他(她)就是好演員,這樣拍攝出來的也就是好電影。相比之下,話劇的動作不能這麼細微,觀眾的座位離得較遠,動作太小了他們看不見。但話劇也不同於戲曲。戲曲動作比生活要誇張,源於生活更高於生活,並且一舉手一投足都得有程式。戲曲演員在台上要有規矩,一切得按照程式規律去“動”,而觀眾是懂得這些規律的,你不符合程式,他們就會笑話你的。
紅線女話劇表演上的分寸感,恰恰就“介乎”電影和戲曲之間。她就自覺地靠著這個“介乎”,取得了話劇表演上的自由。
在發聲、吐字和運用嗓音上,她同樣敏感地捕捉住話劇與電影、粵劇的區別。電影用真(本)嗓,粵劇真假嗓結合,話劇則是以真帶假,力度和語調比生活中的真嗓提高一點。這“一點”又是多少?這需要自己在掌握過程中摸索。這裏有個“度”的界限,多了不行,少了也不好。
對比同台其他演員——人家都是愉快的“回歸”,從這些年的電影返回到老本行話劇;紅線女則是小心翼翼的“調試”,把自己表演上的“度”,嚴格控製在電影和粵劇的當中。她不時拿自己在台上的表演,和周圍的演員平行對比,覺得橫向上“相互適應”了,於是她自己的表演,也就恰如其分地融彙到大家的表演風格當中。
——她自己成功了,她的話劇表演也就在大家的成功當中成功了。
三副翅膀九重天
談到這裏,我們應該計算一下紅線女的翅膀究竟有幾副了。
第一副,是她幼小年紀在留聲機旁邊學的,是粵劇的翅膀。
第二副,是她在香港拍攝的這70多部電影,夠有分量的。如果她不是在1955年回國又重新幹上粵劇的話,她此後究竟以粵劇還是以電影為主都很難說。如果一旦堅持在電影上發展的話,那麼現代香港電影史和大陸粵劇史,就都需要重寫。
第三副,就是通過在香港唯一的一次話劇演出所萌生出來的。
讓我提這樣一個問題:演員——作為個體的演員,究竟有幾副翅膀為好?
一般說,有一副就夠了,就是在自身主業當中的那一副。這副翅膀怎樣形成?一般都從縱向上由自己的師傅(們)所授予。當逐漸成熟之後,有些演員會或多或少搞一點“副業”,從其他領域借鑒一些表演藝術的經驗,從橫向或者斜向上得到營養。顯然,這種情況在半個世紀以來的各個表演藝術領域當中,已經見得太多了。
我們不時能夠看到某個(些)演員到其他領域“客串”一下,少則一個(部)作品,多則幹一個時期,然後又翩然回到自己原來駕輕就熟的領域,重操舊業,更上一層樓。對於這種經常發生的文藝現象,人們已熟視無睹。這種情況在表演藝術家中占大多數,也應該是大多數。對於這“大多數”,人們一般不用“多生出幾副翅膀”來提問,因為其主業上的一副翅膀太強太大,副業上的翅膀相比之下就遠不夠“分量”。
此際的紅線女就有些不太一樣。她截然是三副翅膀同時(或交替)飛行。這一副翅膀飛累了,就換一副。第二副累了,還有第三副。她很善於在更換的過程中加以比較——比較三副翅膀究竟各有哪些優劣,她更善於在使用中取長補短,從而使得這三副翅膀有忙也有閑,並在忙閑之間給予磨礪和錘煉,從而造成了三重翅膀九重天的勢態。
在紅線女的一生中,有這一段藝術實踐與沒有這一段實踐是不一樣的。如果沒有在香港電影界和話劇界的這一番磨煉,如果她一直做“鞠躬盡瘁”狀幹粵劇直至最後,其結果也不會如同今天這樣豐碩的。
紅線女之聽以能夠利用在香港的時期走出這一步,和當時特定的曆史時期、特定的地域文化有關。當然,這和她個人的心性與奮鬥精神就更是密切相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