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風雲際會果無前(上)(2 / 3)

紅線女正在上海拍著電影,忽然接到北京來的通知,要她在規定的日子趕到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音樂周”。粵劇《搜書院》劇組當中隻“點名”要她參加。

她去了。去了才發現有那麼多的音樂天才!數量最大的分為三類,一類是民歌,一類是曲藝,再一類就是戲曲了。四川清音自己從沒聽過,這一次才大開眼界。還有一首《五哥放羊》的民歌,多少年後還在心頭回蕩。自己演唱了粵劇《昭君出塞》的主題曲,大受歡迎,連自己演出時穿的白旗袍也特別醒目。

隨後回到了上海。再後來又聽說,舉行這次“音樂周”的真正目的,是選拔參加莫斯科世界青年聯歡節的選手。不久,有正式的消息傳來:她被選上了。她當然很高興。一是能去蘇聯觀光一番,因為蘇聯是“老大哥”,那裏是列寧和斯大林的故鄉;二是參加一個綜合的文藝代表團,而且是由全國的青年文藝人才組成的,這對自己來說,應是難得的學習機會。領導通知她準備兩個“加演節目”,要短一點的。她選了兩個,一是紅娘在粵劇“拷紅”當中對老夫人唱的一段,不過不是唱粵劇,而是運用廣東音樂“娛樂升平”的曲調進行演唱,因為唱詞變了,音樂也要相應做些變化。同時不穿戲裝,舞台上也不出現崔夫人。再一個,創作了小調“賣荔枝”,清新活潑,表現了小姑娘賣荔枝的南國風情。紅線女準備了這兩個,讓領導選取。經過上級研究,覺得“賣荔枝”更好一點,就把“拷紅”作為預備節目。

到北京集中訓練,已經是1957年的6月。所有的選手都住在北京宣武區的北緯旅館。這是當時北京既大且新的旅館了。所有的代表團演員,參加這樣的活動都是頭一次。雖然住地整天亂哄哄,紅線女反倒覺得新鮮和好玩。她隻帶了一個彈揚琴的伴奏員,其他樂器就借用歌舞團的同誌。她發現,戲曲當中京劇占的比重最大。杜近芳主演啞劇《拾玉鐲》,扮演小生的是男武旦李金鴻,平時他是男扮女,現在出國改回來,還是男演男。程硯秋的學生李世濟參加清唱,雲南的關肅霜平時以武戲見長,出國卻還是清唱。到莫斯科當評委有兩位,一位是京劇大師程硯秋,另一位是美聲唱法的權威喻宜萱。

總理曾來審查節目,看到紅線女穿旗袍,魯和擔任評委的程硯秋講,是否讓紅線女穿戲裝更合適?後來,程轉達了周總理的意見,她認真思考後,覺得穿戲裝再唱“賣荔枝”很別扭,似乎還是穿旗袍更合適。紅線女還認為,旗袍是中國婦女的禮服,拿到世界上很有特點。程先生把這一想法彙報給總理,周聽了點點頭,於是紅線女就依然穿旗袍演出。

行前還召開過一次會議,問大家估計自己能夠拿到什麼等級的獎牌?要大家討論,有想法就提出來。換言之,是要每個人估計一下自己的實力,此行蘇聯,你能拿到的是金、是銀、還是銅?對此,紅線女沒有“一丁丁”的思想負擔,認為隻要自己盡力,拿到什麼是什麼。相反,有些人思想負擔比較重,生怕拿不回金牌會使自己臉上不好看。文化部副部長夏衍專門就此講了話,指出得獎當然是好事,它關係到國家的體麵,也顯現出個人的光榮,但是千萬不要成為思想包袱,何況世界青年聯歡節屬於一種聯誼性質,不要為得獎搞得你死我活。

經過了相當充足的準備,中國代表團終於出發——乘坐火車開赴莫斯科。旅途長達八、九天。這對所有的人來說,都不能不感到躊躇。一般團員是四個人一個臥鋪車廂。紅線女、杜近芳睡在兩個上鋪,喻宜萱睡下鋪,因為年紀大,另一個下鋪睡著一位延邊朝鮮族的演員,因為那時照顧兄弟民族很成風習。程先生的車廂,隻兩個人住,另一位是搞美術的。

車窗外的風光十分誘人。那是在中國看不到的另一種風光!好大的一個貝加爾湖,竟然兩天兩夜還沒走完。又有一個地方下了雪,這也讓紅線女歡呼不止,因為她有生以來還沒見過下雪,尤其——尤其這是在六月裏,好一個“六月雪”啊!從見到飄雪開始,每到一站,她都要飛步下到月台,把地上的雪捧在手裏搓一搓,然後再用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捂一捂!最後高興地“哇哇”直叫!

鐵路沿線每個大站都有群眾接送。紅線女他們每站都要下車,和歡迎的人握手、擁抱。並且要輪流代表中國青年向蘇聯青年講話。紅線女生怕輪到自己,然而終於就輪到了自己。她沒有再推托,便和翻譯站到了擴音器前邊。她才張嘴講了一句廣東話,翻譯連忙把頭轉向自己,她發覺了,急忙改用了普通話。這時,她忽然慶幸自己還能說普通話。

在列車上,紅線女向喻宜萱學了兩首歌曲。一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再一個是《康定情歌》。她還跑到程硯秋的臥鋪車廂,向她請教戲曲的水袖,還學了一段《春閨夢》。她學得很認真,當後來她認真唱給別人聽時,別人也很認真地告訴她所唱的劇種是“粵味京劇”。程硯秋聽了,依舊認真教她,她也滿不在乎,依舊認真去學。

終於抵達莫斯科。代表團遊覽了市容,參觀了紅場,拜謁了列寧和斯大林的陵墓。紅線女注意到列寧兩手作握拳狀,表現了一種常人沒有的堅定。斯大林躺在他的旁邊,穿大元帥服,但怎麼也看不出他的性格。顯然,他是和列寧迥然不同的人。紅線女遊覽了市容,她發現莫斯科古老的建築十分凝重,蘇聯人對自己的民族傳統十分尊重。就以城市中流過的那條莫斯科河來說,其實並不寬廣,他們宣傳得很“曆害”。在這種宣傳之下,連紅線女這樣新來的客人,有時走在它的身邊,走著走著都能感到全身被一種說不清的情調所籠罩。對比之下,我們有黃河,有長江,但對他們宣傳得夠了麼?當然,無論怎麼宣傳,在紅線女心中,最溫暖和最有“分量”的河流還是珠江,那是生己養己的珠江啊。

紅線女細看莫斯科的建築,古典的很好,新的卻跟不上,商場中的商品也不夠豐富。蘇聯為招持各國代表費心費力,許多住所到外國代表住進來時還沒有完全完工。房間很大,僅僅就住兩個人!且房間中竟沒有洗澡間,這可治苦了紅線女!女人也要集體洗澡——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然而代表團中那些北方女同誌,卻顯得那麼從容,一個個就那麼當眾(當然都是女性)洗了……蘇聯準備的吃飯形式也很特別,經常都是在花園裏吃飯,草地當中搭好帳蓬,吃的東西就擺在帳蓬當中的餐桌上。胡耀邦是團長,紅線女找他簽名,他於是給她寫了“祖國的驕傲”四個字。有一次赫魯曉夫舉行國宴,胡耀邦就帶著一些團員上前祝酒,紅線女也在其中。

聯歡節開始了。開幕式很隆重,各個國家的代表團依字母順序出場,紅線女站在觀禮台上她發覺還是中國代表團的隊伍走得最認真,服裝也最醒目。她發現某個非洲國家隻有一名代表,他依舊從容、驕傲地走在自己國家的國旗之後。紅線女很佩服他,也感到能夠理解他,她覺得自己能夠聽出那名代表的心跳聲。開幕式上的團體操很成功,上千人的動作整齊劃一,進場、退場都很迅速,有些不慎留在運動場中央的紙屑、雜物,又被一些人舞蹈般地揀了出去。

歌詠比賽正式開始。評委20多人,集體坐在一個大房間的一側,表演者就麵對著評委進行表演。表演節目的人依次上去,表演完了就退回來。紅線女覺得提不起精神,因為她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缺憾:竟然沒有觀眾!怎麼不按排觀眾參與呢?有觀眾才有氣氛,有氣氛演員才有激情!也許——她思考著——也許是語言問題?怕蘇聯觀眾聽不懂俄語以外的語言?紅線女認為這不應該成為障礙,比如自己的演唱是用中國的廣東話,中國的北方人就聽不太懂,但自己不怕。因為隻要“報”上了演唱的曲目名字,下麵就讓觀眾“看”著自己演唱,然後從“看”中去領悟聲音中的感情和情緒。作為一個稱職的演員,是應該具備這樣的能力和膽魄的。

當組織者宣布要紅線女演唱時,她進去了,先唱了粵劇《昭君出塞》,隨後又按照預定的“加演”計劃,加演了一曲《賣荔枝》。安靜地走進去,又安靜地走出來。

等到全部節目演出完畢,評獎結果馬上就“出來”了,紅線女獲得了金獎。幾天後,在克裏姆林宮中的圓柱大廳頒獎。紅線女穿著一身漂亮的“唐裝”參加頒獎儀式,她因這身服裝在整個頒獎儀式上顯得很醒目。別人得了金獎歡喜欲狂,她得了金獎淡淡一笑。從代表團內部來說,許多女伴最佩服的是她的服裝,從國內選拔時的那件開始,直到比賽和頒獎所穿的服裝,每一件都是那麼醒目。紅線女也很高興,她送給杜近芳一件質地很高級的旗袍。

在莫斯科也進行了觀摩,最使紅線女心醉的,是兩次看到烏蘭諾娃的演出。一次是《天鵝湖》,一次是《羅米歐與朱麗葉》。烏蘭諾娃體型瘦小,站在常規的蘇聯婦女當中,簡直是“百裏挑一”。她的不同凡響之處,還不僅僅是舞技的高超,而在於那種讓別人難於模仿、更難於企及的氣質。無論是在她之前,還是她之後,蘇聯能夠“跳”出相當“難度”的芭蕾舞演員並不少,但是除了“跳難度”之外,能在氣質上接近她的人,似乎就不多了。紅線女至今依然記得很清楚:當時,烏蘭諾娃在台上自由地“跳”著,自己一邊在台下看,一邊輕輕對自己的心說,她生來就是演員,就是跳芭蕾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