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風雲際會果無前(下)(1 / 3)

《關漢卿》

田漢於1958年夏天,在《劇本》月刊發表了話劇《關漢卿》的話劇劇本。紅線女訂有這本雜誌,先是一口氣讀完,然後就去找馬師曾,連說這個劇本是“難得的好”,其中的關漢卿對你“也是難得的合適”,建議趕快動手,改編粵劇本。馬一看,也連稱確實好。馬上找來兩位編劇,一起動手。粵劇改編別的劇種的新戲,向來是說動手就動手,絕不會等到別的劇種已然捷足先登獲得了成功,才以悠悠閑閑、細嚼慢咽的態度推敲再三。

馬師曾明確感到,田漢這個戲實際上是寫自己。曆史沒能給今人留下多少史料,不過就是《錄鬼簿》中的幾行文字,田漢是把自己的“關漢卿”投入進當初撰寫《竇娥冤》一戲時可能發生的背景與場景中去——這背景和場景,古往今來任何人都沒有、也不可能看到——但田漢的熱情和本事就是要把讓自然法則淹沒和蔭蔽著的可能,通過他手中的那隻筆,更通過自己大半生從事寫作的感慨而再現出來。應該說,田漢把整個的自己,也灌注進筆下的那個“關漢卿”當中。甚至,他想讓自己想象中的情節,比幾百年前真正發生過的還要真實,還要集中,還要感人!馬師曾在改編時不僅感受到田漢其人在內中的分量,同時也熱誠地注入自己的情感。他和兩位編劇分了工,其中關漢卿的部分由他自己動手,這個“粵劇關漢卿”要唱什麼曲牌和板式,由他自己再三思考,最後想準了,唱詞也由自己寫出來。這兒需要聲明一點:田漢話劇本當中就有四、五段曲牌的唱詞,包括那段最著名的“蝶雙飛”,這些詞寫得實在太好,所以在粵劇改編本中沒有絲毫的變更,即使與粵劇現存曲牌的容量和節奏不合,也隻有適應田漢原詞譜寫新曲。

紅線女根據編劇寫給自己的唱詞,和兩位音樂師傅一道合作。由他們先設計一個底稿,自己拿過來慢慢吟唱,這過程中她有不滿足之處有的當時就能改,有的還需要和音樂師傅商量著修改。對於那段“蝶雙飛”,紅線女就特別認真,先拿在手上仔細閱讀,讓它慢慢在心裏形成心聲——讓我們揣摩一下這心聲的形成,紅線女一方麵要調動起幾十年從藝的積累,同時又要發揮即興創作的那一種機敏,讓二者結合起來,於是就能在不太長的時間內最後完成。紅線女要讓這心聲漸漸穩定了,才慢慢哼出來,請音樂師傅記譜,同時也請他們按照粵劇聲腔的一般規律加以“修整”。等到“修整”完成,紅線女再拿過來慢慢吟唱。用“吟唱”這兩個字是很有講究的,“吟”當中有思索更有檢驗,“唱”是嚐試更包含著肯定,“吟”和“唱”一正一反,是一組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演員不能怕這矛盾,隻有通過對於這對矛盾的反複協調,才能取得最後的進步。

紅線女在“吟唱”的過程中,果然獲得了重要的體悟。比如,她忽然意識到這段“蝶雙飛”不同於以前《搜書院》中的“柴房自歎”——“自歎”的唱詞都是表麵性的,雖然也是心聲,但不過是一個小丫鬟的,深刻不到哪裏。同時曲牌也是自己所熟悉和擅長的,隻要用心發揮就不可能不好。如今的“蝶雙飛”不同,它是元代著名女雜劇藝人朱簾秀的心聲,朱簾秀史有其人,其經曆比翠蓮複雜得多,同時她的唱詞是田漢的手筆,需要重新設計譜腔。更有難處,就是時時、處處要和身邊的關漢卿相呼應。難得的是,馬師曾對這段僅有朱簾秀、而無關漢卿的唱段十分欣賞,他認為這恰恰是田漢的高明。如果讓他倆一人一句地對唱,整塊戲就散了,就很難造成一種一氣嗬成的氣勢去震撼觀眾的心靈。現在讓朱簾秀獨自唱一大段,他關漢卿在朱的身後或者身側,或遠或近地配合著做點動作——讓朱簾秀是近,他關漢卿是遠;讓朱簾秀是濃,他關漢卿是淡;讓朱簾秀居於主,他關漢卿居於客——這樣,整塊戲一近一遠,一濃一淡,一主一客,每一個音符和每一個動作都成為刻畫人物有目的的線條,且整體的畫麵感極強,觀眾看起來既層次分明也痛快過癮,連演員演起來也不能不身臨其境!

開始排戲。就從這段曲牌前邊的念白開始——

關漢卿:我昨天在獄中寫了一首詞《蝶雙飛》,寫的是你我的心啊。

朱簾秀:(急切地)給我看。(從關手中接過來,一個鑼鼓頭兒)正是鐵筆橫揮,寫出了英雄氣概,壯懷濺出,激發女兒心哪——

(唱)將碧血,寫忠烈,

化厲鬼,除逆賊。

這血兒啊化作黃河揚子浪千疊,

長與英雄共魂魄。

開頭的“將碧”二字,她是清板唱出,直至“血”字,伴奏聲音始出。前兩句雖然情緒激昂,但控製著聲音,不使太響太強。唱到“這血兒啊”,格外壓低嗓音,顯現深情。最後的“化作”和“長與”兩句以高音連唱,並如同在洪波巨浪中跌宕行進。這是朱簾秀唱之啟始,她和關漢卿都站立在原地,沒有什麼大的動作。

稍後,戲演唱到“蝶雙飛”的中部——

朱簾秀:(唱)雖留得綺詞麗語滿江湖,

怎及得傲幹奇枝鬥霜雪!

(念)念我漢卿啊!讀詩書,破萬冊,寫雜劇,過半百——

(唱)這些年風雲改變山河色,

珠簾卷處人愁絕……

這裏的唱念轉換很有特色。朱簾秀明明是用唱腔和念白顯現關漢卿的心聲,但唱著唱著,無意中就“進去”了,不知不覺轉化成關漢卿的“本人”,她念道“念我漢卿哦”,仿佛自己已經就是漢卿,還轉過頭來看了看身邊的那個漢卿——她對自己這種“以漢卿看漢卿”,不無欣賞,也不無驕傲;這時,那個由馬師曾扮演的漢卿輕輕一嗽,朱簾秀才回複到自己的“立場”上來,不覺有些羞澀,但又肯定自己傾心相交,實在是看對、看準了人。

她朱簾秀身子在動,身邊的關漢卿也隨之動——兩位傑出的藝術家在此是一種天衣無縫的配合默契。站在舞台前邊的紅線女,並不轉身去“有意地”看馬師曾。她隻是用朱簾秀的感覺去體驗和覺察,去估計此刻的關漢卿應該有一個什麼動作,於是,她就以自己的這一體驗和覺察去“做”(自己的)動作了。等到她把這一動作“做”到定型的一刹那,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馬,果然,馬的關漢卿就如同自己所預期的“做”出了那個動作。她從人物的痛苦中感到了一絲快慰,她把這絲快慰投射給馬扮演的關漢卿,果然,那關漢卿也覺察到了,也回複過來一個同樣的快慰……下邊,紅線女扮演的朱簾秀,又縱情唱了下去——

朱簾秀:(唱)提什麼黃泉無店宿忠魂,

爭說道青山有幸埋芳潔。

俺與你發不同青心同熱,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來年遍地杜鵑花,

看風前漢卿四姐雙飛蝶,

相永好,

不言別!

唱到“提什麼”一句,扭過身子望望關;接唱下一句時,身子又扭了過去。唱到“俺與你”時,朱把身子貼近關,就那麼四目對視著唱出“發不同青心同熱,生不同床死同穴”,這是他倆相交以來從沒有交流過的,但又是早已默契、早就明確了的。此際,關是第一次用筆寫了出來,朱也是第一次用心唱了出來!緊接著“杜鵑花”中的“花”字,紅線女試圖借鑒花臉演員的炸音,聲音從整個頭頂“爆炸”開來,幸虧當年體力還好,還能承受得住。下邊“看風前漢卿四姐——”處,自己和馬先生對望一眼,兩人全都拉起罪裙亮相——這就是本書封麵上葉淺予先生所做速寫的那一場麵。本段戲一直都沒有大的形體動作,唯獨這裏亮相一次,所以格外醒目。他和她,就這麼惺惺相惜,雖口中無言,但心曲已通:人生一世,能夠有一知已,足矣!麵臨死劫,當然悲切,但想到能死在相知者身邊,又覺得甜絲絲的。

紅線女每次演完《關漢卿》,都覺得真是死去活來一大場。當夜不能吃也不能睡,很疲勞、很痛苦,也很暢快。她計算了一下,在其所有演出劇目當中,能夠演出這樣效果的並不多。在《關漢卿》之前還有《焚香記》;在《關漢卿》之後,就是不久後排演的現代戲《劉胡蘭》了。她還說,如果是演過了《拾玉鐲》回到家中,她會有好長一段的興奮心情,年紀也仿佛年輕了不少。

粵劇院安排了專職導演,但隻能管一管群眾場麵的戲。至於馬師曾和紅線女的戲,素來都是“自己管自己”。但從紅線女這兒,卻萌動了一個心思: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從劇院外邊請一位“高人”來擔當導演,他應該比我(們)高明,他應該站在整個戲的上邊,居高臨下,俯瞰全局,來指導和調度我們主演——把戲演到恰如其分的程度。就在她步步逼迫粵劇表演藝術高峰時,心底卻在追導能夠從更高處把握自己這些主演、以及整個粵劇的“高人”。

《關漢卿》全部排好,正式演出了。演員的陣容很強,除了馬先生和自己,由薛覺明(薛覺先之弟)扮演葉和甫,由區少基扮演王和卿,由黎國榮扮演阿合馬。此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三位演員(分別扮演楊顯之、監卒和禁婆)原先在排練場上總也過不了關,可後來一到舞台上卻都光彩無比,也說不清是什麼道理。

這出戲的客觀效果是,文化人喜歡得了不得,一般觀眾不是太理解。新觀眾覺得其中幾段根據田漢原詞譜寫的新腔,簡直好聽得“空前絕後”;但作為老一代粵劇迷來說,又感到新曲多了,而原來梆簧係統的老調少了。周總理也多次觀看了演出。第一次是在廣州看的,當時沒說什麼,也沒上台。第二次看了,上台接見演員,一方麵祝賀演出成功,指出話劇《關漢卿》被許多戲曲劇種移植,據他自己的感覺,粵劇的改編是最成功的。但是也指出,最後一場關漢卿被發配到南方,朱簾秀前來送行。在死別生離的最後一刻,是伯顏的老太太給說了情,準許朱簾秀隨同關漢卿一道去南方。總理說,這是依從中國古典戲曲講究“大團圓”結局做出的喜劇結尾,但是從曆史真實的角度,不一定講得通。建議劇團和田漢同誌聯係一下,能否改成一種悲劇結尾,就讓關漢卿和朱簾秀天各一方。建議兩個本子並存,將來出版劇本單行本時,也把兩個結尾都保留下來,讓觀眾根據自己的愛好進行選擇。後來,這個意見轉達給田漢之後,他又做了一種悲劇結尾,粵劇演出也隨之變更,果然戲的意蘊更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