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風雲際會果無前(下)(3 / 3)

她還想起李少春。他請李少春教自己舞劍,當時少春身體不好,情緒也不太好,但教自己還是很認真的。紅線女發覺他蘊涵在動作中的根底很深,一切都有規矩。寶劍拿在他手裏,就像“長”在手裏一樣,怎麼“耍”都好看,怎麼“耍”就怎麼“有”。可惜的是,每次見麵的時間不長,教完了劍,他就匆匆告別。

下一個回憶起來的,就是評劇明星小白玉霜了。當年回國觀光時看過她的《秦香蓮》,自己很受感動,接觸幾次之後,紅線女還去了她的家,發現她不太會“整理內務”,但倆人之間反倒因此而無話不談了。

後來成為最親密朋友的,應該算是王昆。她待人真爽,有時甚至是潑辣,和一般戲曲界人不太一樣。後來才明白:她來自延安,延安人都是直脾氣。

紅線女還在北京認識了兩位畫家,一是李可染,一是傅抱石,傅長期生活在南京,但紅線女總是在北京遇到傅。紅喜歡傅的畫,同時更尊重傅的為人,豪爽而樸素。他的畫既寫實也寫意,把拙和巧結合到一處。他沒有酒就不能工作,每次喝完酒就才思縱橫,下筆也揮灑不羈。李可染是北京的畫家,是齊白石的弟子。他用色深重,著墨較多。紅線女沒有和他深談過,隻是聽說在整個50年代當中,他和另一位畫家張仃經常去南方寫生,重視“師造化”,力求從“四王”的框框中突破出來,這似乎是他在山水畫上追求新風格的一種表現。恰巧,李可染的轉折也影響了紅線女的轉折,如何擺脫傳統的束縛而另辟蹊徑?這大約是他們當時心中所共同想的問題。

在北京一呆好久,北京的文化人也認識了不少,她開始琢磨北京文化人的特有心性。

“北京人很樸素也很正直,文化人也一樣,他們生活在三代都城的氛圍裏,初時不感到怎麼樣,久而久之就具備了任何其他城市也無法比擬的一種氣質。北京文化人的事業心大多很強,同時也有一種不知道是否可以叫做‘驕傲’的習慣。他不認識你時,可能不搭理你,不像上海人那麼容易同你‘自來熟’。北京人的相熟,通常是要在某個‘事情’當中真正認識了對方,興許就會把對方當成自己可以‘相與一生’的朋友。你敬他一尺,他就會敬你一丈。北京文化人當中,興許會產生終生不渝的友誼。”

我曾問紅:“廣州的文化人又有哪些特點?”

紅線女想了很久,“我最熟悉的是秦牧。像他那樣深入理解人家的心,既爽直又有分寸,好像很少。我一有時間總會去看看關夫子——山月。他還算是我的老師,可惜我沒有功課交,我是個不合格的學生。廣東文化人大多數人各忙各的,各人自掃門前雪。這種心態也不能算‘錯’。要是再深問,我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誰讓我幾十年一直住在那裏,就像蘇軾《題西林壁》中說的那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

我接過去說:“‘隻緣身在此山中’——是吧?”

“當然,就是。”又是淡淡的一笑。

《山鄉風雲》

排過了《劉胡蘭》,紅線女一直搜尋著適合自己的現代戲題材。一種辦法是,訂了十幾種文學刊物,隨時瀏覽,隨時發現;再一種是多方打聽,了解在全國範圍內,近來又出現了哪些善於搞現代題材劇目的“高人”。一有“高人”出現,她就想方設法去接近、去合作。比如在1962至1963年間,有人告訴她,河南出了一位李準,搞過《李雙雙》,得到了大成功,最近又在搞《龍馬精神》,十分“了不得”。介紹者都說李熟悉農村生活,搞現代戲很有把握。後來,紅線女在北京的一次會議上,看到會議名單中有李準的名字,便悄悄打聽哪位是李準。知情者把手一指:“呐——”紅線女立刻上前接近,“自報家門”。以後又通過中南局把李準請到了廣州。他們一起到寶安“下生活”,又到叢化改劇本,寫了一出反映知識青年下鄉的故事。紅線女扮演其中的一個女知識青年,在落戶試驗良種的過程中,使得自己也成為一顆人才的“良種”。李準不熟悉廣東話,沒辦法寫粵劇的曲牌體的唱詞,於是紅線女把粵劇編劇莫汝誠找來合作。劇本一改再改,最後“成”了。但是公演之後,反映卻不那麼“成”,還挨了些批評,說是“和生活有距離”。

紅線女不氣不惱,“一次不行”,咱就“再來一次”。又選中一個《珠江風雷》的本子,還把全團人馬“下”到陽江“深入生活”然後在順德排戲。戲反映的是解放初期農村的事,她扮演一個女生產隊長,見到壞人破壞生產,就奮不顧身抓壞人,另外和支部書記有點愛情糾葛,就一點點愛情,確實不多,也不敢多。最後,費了很大的力氣,總算排得了,陶鑄陪同董老(必武)看了戲。董老挺高興,用一張毛邊紙的便箋寫來賀信,還寫了一首很長的詩,讚頌紅線女扮演的主人公。但是這出戲後來拿出來公演,反映平平。這種效果距離紅線女心中的標準很遠,距離陶鑄同誌(他當時已是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兼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心中的標準似乎就更遠了。

早在1962年中,廣東作家吳有恒的長篇小說《山鄉風雲錄》出版,獲得一致好評。吳是黨內的老同誌,解放前是粵中縱隊的司令員,這部小說就是寫他當年的生活,據說幾個主人公在生活中都有“原形”。廣東先出現了話劇《桃園堡》,就是根據小說改編的,反映很不錯。在中南局戲劇會演的時間逐日逼近之際,廣東到底在這次會演中拿什麼“貨色”出來,就成為廣東領導層必須迅速拍板的問題。

陶鑄下了決心——“上!”於是,改《山鄉風雲》為粵劇的行動由此啟動。

省委幾位部長蹲點,請吳(有恒)老“出山”,擔任這個戲的編劇組的組長。還把粵劇幾位健在的老藝人也請出來,組成顧問組,其中以當年大紅過的花旦孫頌文為首席。

劇組下到羅浮山地區深入了一段生活,並且到部隊中摸爬滾打了許多天。紅線女和其他演員雖然演了大半輩子戲,但進山區和部隊戰士一起實幹,可還真是第一次。大家身上很累,但心裏都很充實。導演組稍後也成立起來,成員是林榆(執行)、紅線女、羅品超、郎筠玉、文覺非和少昆侖。

真有一種勢在必得的勁頭兒。

紅線女在戲裏扮演女主角劉琴,她本是遊擊隊中的女連長,為了打入敵人內部,便以省裏派下來的女教師為公開身份,獨自打進地主惡霸番鬼王盤踞的桃園堡。她費盡千辛萬苦,才和潛伏著的同誌接上線,共同發動窮苦群眾,麵對強敵采取分化瓦解的策略,終於裏應外合,在一個中秋之夜,高舉紅燈,解放了桃園堡。

這出戲劇情波瀾起伏,高潮迭出,同時演員陣容整齊。除紅線女外,其他演員如:羅品超扮演黑牛,文覺非扮演萬選之,少昆侖扮演番鬼王,鄭培英扮演春花,羅家寶扮演何豐,黎國榮扮演我軍政委,郎筠玉扮演劉琴的B角。演員當中,屬黎國榮最為高興,以前好幾次和紅線女同台,總是安排自己演“反派人物”,這回總算“翻身”演了一回“我軍政委”!

戲每排出來一場,都由顧問組品頭論足一番。

1965年7、8月間,中南五省(河南、湖北、湖南、廣東、廣西)會聚廣州,市區所有劇場全都占滿,各路的戲劇英雄好漢,各顯奇能,擂台打得好不熱鬧!《山鄉風雲》得獎了,河南的《人歡馬叫》得獎了,湖南的花鼓小戲《補鍋》也頗為引人注目……

各路人馬散去,廣州依然不平靜。因為中央領導不論誰來廣州,中南局領導總要陪同看一場《山鄉風雲》。紅線女記得很真——中央幾大常委當中,除了毛主席沒看過之外,其他各位常委全都看了!當年,劇組在廣東省內巡回。年底則去了北京,在政協禮堂舉行首場演出,周總理親自出席,並上台祝賀演出成功,並和每一位演員握手。隨後離京赴滬,在上海過的春節。袁雪芬看戲之後,還在報紙上給紅線女寫了封祝賀的公開信。

上海好冷啊!紅線女他們住的地方沒暖氣,劇場也沒有暖氣。廣東人幾乎沒有人能頂得住!說實話,上海本來有少數旅館有暖氣,也有少數劇場有暖氣,可不久前掀起了“革命化”和“學解放軍”的高潮,於是就把暖氣給停了。盡管冷在身上,但大夥心裏總還是暖洋洋的。因為從一解放開始,粵劇從來都是移植別的劇種的戲。唯獨這一次,《山鄉風雲》大紅特紅,再加上走南闖北一宣傳,全國不少劇種都專程趕赴廣東要求移植《山鄉風雲》——這怎能不讓粵劇藝術家心中狂喜呢?

就在臨別上海的前一天,劇團得到通知:江青同誌要看戲,因此離開上海的日子後推。劇場選擇在“蘭心大劇院”,劇場座位不多,但它在解放前的名聲不小。等到劇組進入後台,才發現“今天有了暖氣”!演出完畢,江青問劇團的支部書記;“是否在寫真人真事?”是否依據生活中的原形寫出來的?”支部書記回答“有”,並且講到“正準備拍電影”。江青當即嚴肅表示;“不要搞真人真事嘛,你們是為誰樹碑立傳?也不要拍電影了……”雲雲。

劇組成員不明就裏,如墜五裏霧中。回到廣州,向省委彙報後,一切不了而了。沒過多久,“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