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女生於南、長於南,成名亦於南,卻不願久居、死守於南。她渴望北——北地的風雲、北地的豪傑,北地的藝術,北地的哲理。
多次邀請北人南下與自己合作,請其飽覽火紅的木棉花;自己也多次北上幽燕,領略那落日長河的雄渾氣魄。
從紅線女這邊講,南國的藝術精品就在這北地南天的回蕩中出現。每每在精品出現之前,紅線女以及正在與她展開碰撞的北人們,就先有了創造的激情和精湛的思想。
南北碰撞為的不是南北混合,最後的結果應該是南邊更“南”和北邊更“北”。經過了碰撞的“南”,是高級、新穎持久的“南”;經過碰撞的“北”,是雄渾、凝練、厚實的“北”。
從雲宵中俯瞰這這半個多世紀,從來都是南入主動。紅線女就是南天下主動采取攻勢的佼佼者當中的一個。
當進入下一個世紀,當有人準備撰寫本世紀的中國藝術交流史時,不應該忘記紅線女的這份兒主動。
當目前北中國的古典藝術正由凝重演變為僵滯的時候,尤其不應該忘記紅線女的這份兒主動。
阿甲《李香君》
百花山頭偶相逢。
1962年8月8日,北京西郊百花山,驟然車水馬龍起來。文藝界的領導人來了,京劇界的老老少少來了,梅蘭芳的家屬也來了,因為這一天是梅先生的一周年忌辰。大家沉默無言,都為梨園失去這一位受人尊敬的人物惋惜。
紅線女擁擠在人群中,她也追懷起梅先生來。就在兩年前,北京舉辦戲曲表演藝術研究班,把各個劇種最著名的表演藝術家都請了來,由梅先生擔任“班主任”,荀慧生、俞振飛、蕭長華、劉成基、馬師曾、徐蘭沅、徐淩雲等擔任教師,研究生有袁雪芬、陳伯華、常香玉、紅線女、尹羲、陳書舫、王秀蘭等,還有關肅霜等許多人屬於學員。回憶那一段生活真是愉快!大家朝夕共處,親密無間,既觀摩了梅先生的示範演出,大夥也分頭把自己的拿手戲,展演於東四八條戲曲研究院的那個小禮堂。尤其讓人高興的是,能夠經常很近地接觸梅先生,他和藹,他謙遜,又處處與人為善。真是沒想到,一點也不顯老的梅先生,怎麼會那麼快就離開大家了呢?自他去世之後,梨園沒了主心骨,自己再有了問題,又去找誰請教呢?就比如,自己回國已經七年,戲也陸續推出了好幾個,普遍受到了好評,其中最突出的當數《搜書院》和《關漢卿》兩劇。但越是這樣,紅線女心裏就越是感到不安,因為她每回到北京接觸戲曲界的諸多大家,都感到有進一步學習和探討的必要。比如身段,昔日程硯秋先生活著時,就給自己講解了不少。他講的不僅是某處應該怎麼做,而且還有在這些“怎麼做”後邊的道理和法則。還比如,北中國許多劇種已經實行的嚴格的導演製度,許多大導演的工作都是按照自身一套理論進行的。例如舞台調度為什麼要這麼“變動”而不是那麼“變動”?他能給演員說出這麼“變動”的準確道理。當然,“變動”的方式可能有好幾種,他要麼啟發你自己去想,也可以現身說法替你做出樣子來。
每當這種時刻,紅線女總免不去內心的激動,她迫切希望能夠和北中國的高明人物合作搞戲,以便使自己的藝術精益求精。
百花山頭,紅線女眼前一亮,她瞥見了中國京劇院的著名導演阿甲。紅線女甲就認識他了,但不很熟,隻知道他很博學也很正直,說話雖然結巴,但並不妨礙風趣。紅線女迎上前去,阿甲也認出了她。握手,寒喧。阿甲很奇怪紅線女會出現在這個場合。紅線女說,自己從春天來北京開完全國政協會議之後,就一直在北京養病,是周總理讓她留下來的……
最後,紅線女鄭重地對阿甲說,“想請您幫我排一出《李香君》。”
紅線女再見到阿甲時,便直陳胸臆一
“我這個人,平時除了戲還是戲,對於社會上人們都在想什麼做什麼,或者說社會上發生了什麼,我都不大知道。甚至對於三年自然災害,我竟然都不大知道。當時廣東有不少人往香港跑,我知道得就很晚,但知道了之後仍然很長時間不理解。我為什麼會不太知道社會情況呢?當然和我的收入有關。1955年剛從香港回來時,省劇團裏隻有馬師曾和我拿1200元的月工資。1958年,全廣東重新定級,隻有馬師曾、我、白駒榮、羅品超四個人是一級,每月800元。那些原來工資很高的民營劇團統統撤銷。到了1959年,上邊號召“割尾巴”,結果我們就減到了360元。這一級演員的工資在北京,就是330元了。工資雖然一減再減,我卻仿佛沒知覺,因為家裏是母親管家,她有時花90多塊錢買一隻雞,我雖然也會叫嚷一聲‘這麼貴呀’,但說完也就完了。母親對我格外優待,再加上我有30多斤的糧食定量,從沒覺出有饑餓的感覺。還有,那兩年我們時常出國演出,到朝鮮,到越南,盡管人家也很窮,但還是盡最大努力招待我們。
我那一段時間實在太累了,從越南回來後,不唱戲時也經常休克。這次來北京開政協會,周總理發現了,讓我閉幕後在頤和園休養一下,請一位四川的名中醫浦大夫給我治病。在這段時間中,我才真正閑了下來。
“想來想去,唯一的是唱戲,想演李香君。李香君可貴的地方在哪兒?就在於她忠於愛情,更忠於國家。最初,她一個小小歌妓,盲目崇拜複社人物侯朝宗,崇拜他的才華,更崇拜他的氣節。後來侯投降了清王朝,追求榮祿。李香君就毅然和他分手。這種精神氣度,無疑是很值得困難時期的中國人深思的……”
阿甲聽得十分投入,他很讚成紅線女的這點初衷。他是江蘇宜興人,早年學過京劇,後來去了延安,為革命而拋棄了心愛的京劇。再後來,是革命需要京劇作為武器了,延安派他到國民黨控製中的西安城購置了兩套戲箱,延安平劇院這才正式成立,他成為其中重要的老生演員。解放進城,中國京劇院成立,他擔任了劇院的副院長兼總導演……
說幹就幹。
紅線女和阿甲共同研究了孔尚任的原作《桃花扇》和歐陽予倩抗日戰爭期間寫的同名話劇。紅線女更把自己早就擬好的粵劇本的提綱拿了出來,他們二人逐場研究起來……
紅線女在北京住了半年,返回廣州之後,立刻請編劇莫汝城編寫劇本。1962年年底,阿甲南下廣州,拿到劇本認真準備了一段時間,然後和劇組一道去了番禺。阿甲先做了導演報告,然後投入排戲。他們住的是當地一座古典園林,其中有樓台殿宇,有樹林,有空地,有一種靜謐和古典的藝術氣氛。大家都覺得十分安適。如果是在廣州排戲,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穿過喧鬧紛繁的街道,排戲當中會不時插入“某某人接電話”的響亮呼聲,那情景就不免尷尬了,還能這麼投入和專注麼?
難忘番禺。
紅線女回憶說,阿甲排戲幾乎是所有人物的所有動作都設計好了,大到整場戲的舞台設計調度,小到每個演員的身段表情。比如李香君的第一場“下樓”,她本來正在樓上學唱歌頌嶽飛的傳奇《精忠記》,心情十分悲痛。可李貞麗偏在這個時候叫她下樓“接客”。這就是矛盾!於是,她無奈地念著“淚痕尚濕青衫袖,萬喚千呼懶下樓”,緩步出現在觀眾麵前。舞台上已站滿了人——侯朝宗、楊龍友、李貞麗、鄭妥娘……如果李香君一出場就唱一段,那固然對紅線女很“方便”,並且容易使觀眾感到“醒目”。可是劇情不容許這樣,李香君在這一場,基本上是用啞劇處理,這就需要導演從舞台調度上下功夫了。果然,阿甲的設計十分精采,大家讓他“領”著、“掰”著、“調整”著,最後無不心服口服。扮演侯朝宗的是粵劇著名小生羅品超,他最初不習慣侯朝宗最後的降清,覺得這和他以前扮演的那些正麵小生“一好到底”的風格不一樣,阿甲就仔細給他解釋,曆史上的侯朝宗究竟是怎樣的人,怎麼一點點由“好”變“壞”的。最後,羅品超也心服口服,一切按照阿甲的意圖去做了。
紅線女還介紹說,小到每個人物的細部,阿甲也在排戲中先告訴演員“你這個人物此時此地正在想什麼”,然後就把他設計的動作當麵給你“走”出來。比如第二場“毆阮”中,他告訴扮演阮大铖的演員,在被打時要演出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演員最初總也做不出來,因為他一向演正麵人物,不習慣也不喜歡自己成了反麵人物。於是,阿甲又費了一番口舌,反複解釋曆史上的阮大铖確有文才,但後來政治上走向反動,又做了不少壞事。演員聽後心裏明白,但身上和臉上依然“做”不出來。阿甲又親身示範,居然一“做”就很精采。隨之阮大铖“刻模子”,也就“通過”了。
排戲中對於導演的啟示,演員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如果不同意,你隻要也講述一下“自己”正在想什麼,然後根據這個“想什麼”去“做”就是了。隻要你的“做什麼”和你的“想什麼”能夠吻合,阿甲是歡迎的,甚至比你照搬他的設計還要高興。
紅線女說當年阿甲演《李香君》曾有洋洋萬言的“導演計劃”,其中不乏具有華彩的章節。廣東粵劇院也曾仔細保存,可惜“文革”中遺失了。
李紫貴《昭君公主》
1978年曹禺新作《王昭君》發表之際,紅線女還在省文化局舉辦的學習班中隔離審查。對她來說,這當然是極大的不愉快。但此時她有些顧不得,因為她一見這個劇本,就立刻回想起一樁往事,那是五、六十年代在北京時周總理、曹禺和她的一次談話——
場合、時間、地點都有些模糊了。隻記得是自己來北京演出粵劇《昭君出塞》——那是1954年在香港排演出來的,當初也是一本大戲,是馬師曾先生為自己寫的。但最後隻唱紅了最後一折。這一折中的主題曲,已然紅遍了兩廣和東南亞。記得此際演出結束,周總理和曹禺等人上台祝賀演出成功。是總理首先說:“紅線女啊,我已經請曹禺同誌寫一個新的話劇,寫一個還其曆史真實麵目的王昭君。曆史上的這個真的王昭君,是自我請行走向蒙古的……”紅線女當時就說:“什麼時候新的話劇本出來,我什麼時候就把它改編成粵劇本,那時我就不演這個王昭君了。”總理當時一揮手:“不,兩個昭君都要演,百花齊放嘛……”
想起了周總理,被關的小屋也仿佛充滿了光明。自己再不能耽擱時間了,人家要查自己就查好了,查完了不就完了?更何況,這裏與世隔絕,自己正可以一門心思抓緊時間研究劇本。對於演員來說,舞台青春總是有限的,耽誤時光才是最大的損失。於是,她仔細研究起話劇本子,一場一場地“搭”起心目中粵劇本的“架子”。
1979年,紅線女離開了省粵劇院,進入了廣州市粵劇團,擔任了藝術總指導,同時也在其中的出國團中工作。也就是在這時,她利用到北京的機會,遇到了相識多年、但一直不很熟悉的李紫貴先生。
李紫貴當時66歲,在中國戲曲學院任副院長。“文革”後在北京一個戲曲座談會上見到紅線女,對方問自己除了京劇有《出塞》之外,還有哪些戲曲劇種有這出戲。
紫貴想也沒想就回答說,“多了。川劇就有,而且挺有意思。王昭君在‘出塞’那場,上了一個高坡,你猜她唱了什麼?她懷抱琵琶,竟然有這樣的唱詞;‘懷抱盆兒橋下過,遇美人懷抱瓶兒走了過來。盆兒叫瓶兒讓路,盆兒叫瓶兒讓開,哎喲喲,盆兒瓶兒都打壞。盆兒要瓶兒賣瓶兒買盆兒去賠它的盆兒,瓶兒要盆兒賣盆兒買瓶兒去賠它的瓶兒……’另外祁劇也有這出戲,特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