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女的一生,幾乎都置身在藝術之內。她的藝術學習不停,藝術實踐更是一個跟著一個。她實在是沒有空暇,她讓藝術淹沒了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個人生活。對此,她有過痛苦,但時間一長也便習慣了。她習慣讓舞台或銀幕上的“生活”取代她私下個人的真實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講,說紅線女是“唯美主義”也無不可。
哦,說到這兒先“暫停”。因為這麼評判她還不太準確。準確地說,她應該是“唯真善美主義”才完整。藝術中的紅線女,是一個狂熱的“唯真善美主義”分子。但是,她也有從藝術中抽身出來,向藝術之外的社會生活偶然一望的時候。然而就是這“偶然一望”她依然倔強地以其“唯真善美主義”去要求社會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和每一點事。一旦她發現社會生活不如她在藝術當中那樣追求和實現真善美,於是便急躁便憂慮便動怒無名。
就在我為她寫這本書的中間,紅線女偶然——確實是十分、十分的偶然——看了一名青年女演員主演的戲,女演員才22歲,剛從一個京劇團調到一家京劇院。紅線女覺得那女孩子挺有靈氣,便把她找到自己的臨時住所。一,誇女孩子演得好;二,要她以後多演。女孩子苦笑了,說昔日在京劇團時,一年沒上過一次台;調進京劇院後,去年就上了五次台,而且都是自己主演的戲,因此已然大大滿足了。紅線女一聽就急了,“這叫什麼話?——日場、夜場給名演員跑龍套,半夜一點鍾再開‘天光戲’,這時才輪到自己唱主角。別的龍套在這時打瞌睡,我卻精精神神,把白天站在台上看來的‘戲’,學著在此刻給用上……”紅線女越說越急,女孩子溫文爾雅,含蓄點頭,卻又暗自灑淚。
事後,紅線女問我什麼看法。我說:“女孩子是對的,或者說她隻能這樣。京劇院老一代人才濟濟,年輕人也疊床架屋。她能有今天,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她再去向領導要這要那,說不定就把自己推向了反麵……”
紅線女大惑不解:“如果我去幫她說說呢?”
“您千萬別給她女孩兒幫倒忙……”
事情很快就過去了。紅線女沒有冒失行動,倒不因為我的“進言”,是因為她又被無窮無盡的新工作“拉走”了。她再度“陷”進無窮無盡的工作的“漩渦”,依然是以她那種“唯真善美主義”的態度狂熱投入的。
但是,我相信她這麼連續工作到某一刻,說不定又會從藝術實踐的海洋中浮起身子,把頭向著社會生活“偶然一望”——啊,那神情和眼色都無比嚴峻……
大眾劇場
紅線女1955年回國,當年和馬師曾共同排演了《搜書院》,在北京的上演十分成功。
第一場演出馬上就要開演了,戲票賣出去不算少,這是老鄉朋友們的捧場。像粵劇這樣語音上和北方有大差別的劇種進京演戲,這是意外的收獲。在臨近上演時,聽見前台一陣喧嘩。紅線女正在扮戲,忙問旁邊的人發生了什麼事?旁邊的人回答:梅蘭芳先生來了!並且更怪的是,一些正在逛街的閑人,看見梅先生在胡同口外邊下了汽車(鮮魚口太狹窄,汽車進不來),就自動在胡同裏分開,如同夾道歡迎一般瞻仰梅先生的豐采。梅先生走過去了,他們便尾隨著,梅先生進了“大眾”,他們便臨時現買戲票,也進了劇場。梅先生進來是為了看粵劇,他們進來卻是為了看梅先生。紅線女聽說,心中不覺一動:京劇演員就是“厲害”,觀眾和他們的關係,真有點“鍥而不舍”。第一場演完之後,梅先生上了台,祝賀粵劇演出成功,也談到粵劇的鑼鼓問題。因為粵劇同一出戲可以使用兩種鑼鼓,可以根據觀眾不同需要而分別使用之。梅先生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總的精神還是要想方設法,要保持和發揚粵劇自身的特色。
讓紅線女更感驚奇的,則是第二場演出。戲剛剛開始,紅線女就感到有些異常:同事們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平時演戲最害怕分心,就沒有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直到演出結束,團長這才通知大家“不要卸裝”,因為是周總理在開演的那一刻來到劇場,用自己的錢買了戲票,現在總理馬上就要到後台來看望大家了……
正說著,掌聲已然響起來——來自連接觀眾席的那條黑暗的通道,周總理來到了粵劇演員當中,他高興地和大家一一握手,還連說“辛苦你們了”。他還走到音樂伴奏區看了看,數了數樂器(以及伴奏員)的數量和位置。當他知道粵劇要用十二位伴奏員的時候,他表示“粵劇很好聽,你們樂隊的人不多,能演奏到這個水平,值得推廣。”總理看到每一個演員時,不但能叫出他(她)在劇中人的名字,還能叫出演員的本名。忽然,他發現一個扮演配角(林伯)的演員不在場,就問“林伯怎麼不在?快請他來,快請他來。”當扮演“林伯”的演員隨即站到他麵前時,他一邊親切與之握手,一邊稱“你演得很不錯嘛!”
總理一連問了許多,最後轉向了紅線女:“你是拍電影的吧?”紅線女稱“是”。總理微笑了一下說:“你唱得不錯,你的表演,內心活動很細致,這是電影演員的所長,你使用了很好。可是你現是戲曲演員,是在表演舞台藝術。舞台和鏡頭前的表演藝術要求,應該是有所不同的。舞台表演藝術是誇張的,你要注意用戲曲的表演手段,在舞台上把內心活動表演出來。”
總理離去了,但紅線女內心的激動之情卻沒有停歇。自己剛剛回到祖國,第一次來到首都正式演出。真沒想到,第一場來了梅先生;更沒想到,第二場來了周總理。人民的總理居然用自己的錢買戲票!總理和梅先生的指導,都是那麼親切又那麼準確。看來,一切都已經重新開始。她再打量一下這個大眾劇場,忽然間感到劇場變得明亮和寬闊起來。她再打量鮮魚口狹窄的街道和周圍稠密的遊人時,更感到一種親切之感,戲曲是不能離開他們的呀。
座右銘
時間過得真快,十年光陰一霎即逝。紅線女一直沒得閑,排戲不斷,學習不斷,成功也不斷。一直等到了“文革”,自已挨鬥,那麼多的人都在挨鬥。藝術工作被迫終止,對紅線女來說,隻要還有一絲絲時間用於做藝術方麵的探索,她就舍不得讓自己的精神,去做藝術之外的遨遊。
最初,她麵對對自己的批鬥十分憤怒:“什麼?說我有問題?我能有什麼問題?不信,你去問團長!或者,你去問陶鑄!再不然,你幹脆去問敬愛的總理!”但沒多久,她就發現麵對一群“就是要搞你”的人,這麼講話是說不通的。那麼,咱們更換一種方式——“你們看看我這十幾年排演了多少好戲?我一個唱戲的藝人,用自己的成績說話,不是最有力、也最直接的辦法嗎?”然而也不行了。昨天還被一致公認是好戲的作品,今天通通變黑了,變糟了,變壞了。這一結論產生在要“搞”你的人的嘴中,根本就沒有自己發言的權利……自己不是共和國的公民嗎?自己剛這麼想,對方迎頭就是聲聲棒喝:“你根本不是公民!你是黑幫!你是特務!你是牛鬼蛇神!……”根本不容對話。隻有在思想中,試圖著說服自己了——為什麼自己會被挨鬥?因為她不能認為鬥自己的群眾會錯,更不能認為發動群眾鬥自己的人會錯。她在試圖這樣說服時,一是很痛苦,二是很困難。因為她發現這不是一種個別現象。就在挨鬥的人當中,有那麼多德高望重的開國元勳,也有那麼多道德文章譽滿天下的文藝泰鬥——他們究竟有什麼問題,要讓虔誠的紅衛兵小將憤怒不息?她發現,所有挨鬥的人最初無不虔誠地產生這一疑慮,同時無不通過捫心自問,希望能有一個解答。然而遺憾極了,沒一個人能夠得到自圓其說的答案……
她曆數其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己的確是聽黨的話的。當初剛回國,毛主席第一次接見,就教導自已要“活著、活著、再活著,成為人民的紅線女”。這話顯然不是隻對自己說的,一切來自舊社會、受過這樣那樣波折的人聽了,都會從中萌生出巨大的生活勇氣和工作鬥誌。
幾年後,毛主席到廣東來了,紅線女演了《昭君出塞》。戲畢接見,紅線女請毛主席給自己寫幾個字,想以之作為“座右銘”。毛答應了。半年後,毛主席又到了長沙,紅線女恰巧又在那裏演出。接見時,紅線女問主席:“您答應給我寫座右銘來著……”毛“哦”了一聲,連說“忘記了”。回到賓館立刻寫好叫人送來。紅線女打開一看,是一幅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著甘為孺子牛”,另有一行小字“錄魯迅句”,沒有上下款。
紅線女如獲至寶,一直珍藏著,除去有關的幾位領導,沒對任何人講起毛主席給自己寫座右銘的事。直到後來“文革”進行到最緊張的時候,她覺得再把這些墨跡放在自己手邊“不安全”,便主動找廣東省文化局的軍宣隊,把墨跡交給他們請其代管。據說這一墨跡立刻層層上交,交到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手裏,王又把這事報告了周總理。後來在1972年(或1973)年紅線女又見到周總理時,總理才問起“你想不想把這些寫給你的字要回去呢”?紅線女表示“當然樂意”。可總理告訴她,“主席的墨跡原件是要收藏的,但可以讓榮寶齋複製一份兒給你。”後來,紅線女拿到了複製品,果然如同真的一樣。——這些都是後話。
在延安中共“七大”黨代會門前
時間來到1974年,通過國務院辦公室的幫助,紅線女到了延安參觀。如今的這一刻,她就站到延安中共“七大”黨代會的門前!這是一座很舊的禮堂,禮堂門口懸掛著一塊匾額,上邊有毛主席親筆書寫的四個大字:“實事求是”。
紅線女癡呆呆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沒有人要她來,更不是延安方麵請她來。這次延安之行,完全是她自己要來的。還是老脾氣,想到了要來,於是就來了。知道她將有此行的人雖然不無奇怪,但沒有誰攔阻她。您想,在那個特定的時刻,誰會去攔阻一個想去延安的人呢?而且當別人問她此行的目的時,她的回答則十分幹脆:“我是從香港回來的,對中國共產黨的曆史不很了解。我很想——我是從心理想——了解一下黨在當年,是怎麼從延安的窯洞中走出來,走向北京,走向光明,走向人民的共和國的。”
她出口就是詩,出口就是詩歌一樣的篇章。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現在,她穿越了千山萬水,終於北上到了延安。她已然遠遠看到了寶塔山,但她直奔的就是黨在“七大”的召開地。現在,臨時陪同她的人已經退去,她已然謝過了人家,她說想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呆一會兒”。人家告辭了。結果身後好大的一塊空場上,隻有她一個人。遠處——很遠很遠的遠處,有幾個當地的孩子在玩兒,發現了她,覺得新鮮,注目了好久,見沒有動靜,於是就不再看她了。
隻聽見風在輕輕地刮,真靜。
可她腦子裏卻不靜。波濤翻卷,如同在大海上一樣。
此刻,她仰望著毛主席親筆寫就的四個大字——“實事求是”,多麼好、多麼好啊!“實事求是”,大概就是要正確認識自己,正確認識他人,正確認識外界,正確確定自己的工作策略和方法,然後正確地一步步去展開工作。毛主席寫這四個字的時候,正是中國共產黨從小到大,一步步走向勝利和繁榮的時候。就好像是一個人的二十幾歲,精力充沛、腳下有力,要想走多遠就能走多遠——隻要自己走正路,隻要自己肯用心、肯吃苦就是了!毛主席在“七大”上告誡了自己的同事和同誌們,給全黨指出了光明前途。後來的一切,就都按照1945年所預期的那樣,健康地向前發展,在該實現的時候全都實現了,在該得到的時候全都得到了。
紅線女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當1945年這裏正在召開關乎中國命運的決策性會議的時候,自己又在哪裏呢?自己正在做些什麼呢?哦,想起來了——自己剛從內地回到香港,那裏和這裏相距是多麼遙遠!那裏的人(包括自己)和這裏的人的所做所想,又相距得多麼遙遠!不是嗎?自己一場接一場地唱粵劇,以後又一部接一部地拍電影,自己一天天地走紅!而這裏呢?則剛剛結束了最困難的時期,把進攻的國民黨軍隊打退了,南泥灣的花朵開遍了陝北和其他解放區。再讓人高興的,就是預先製定好從戰略相持轉向戰略進攻的準備工作。這使得後來的戰略轉移到來之時,一切動作都是那麼迅速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