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女感到自己的渺小和遙遠。不但是渺小和遙遠,而且還覺出了自己“是外人”——自己沒扛過槍,沒吃過陝北的小米,更沒有在戰鬥中為人流過血、受過傷。這一切都是讓紅線女感到遺憾的事實,可自己生在廣州,長在香港,以後的一切一切,自己每一步都在追求進步,能夠在香港那樣的環境中堅持追求藝術的“真善美”。
這一想,紅線女漸漸恢複了自信,自己是對新中國文藝事業做出了自已應做的事。自己和馬師曾一道返回大陸,在這十年間,排演了多少好戲!自己和同事們把好戲送到北京、送到上海,又送到朝鮮和越南,還拍攝成電影廣為傳播。這是問心無愧的。自己不妨用藝術家的眼光注視這塊匾額——“實事求是”,是的新中國之所以能夠誕生,正是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大地的舞台上,組織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演出!它團結了最廣大的人民,擊敗了最反動的敵人,取得人最輝煌的勝利!
嚴格來說,它已然成了“曆史劇”。
紅線女想到這裏,覺得渾身的熱血沸騰。她認為自己應該把這一種認識向最可敬的人彙報。但講給誰聽好呢?
我該怎麼辦呢?看來,我隻能從自己的實際情況做起。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再搞藝術工作的話,我就要繼續堅持“真善美”,以真去打擊假,以善去戰勝惡,以美去和醜做鬥爭。想到這裏,紅線女忽然萌生出無限的勇氣,因為上邊想到的用“真善美”戰勝“假惡醜”,它乃是一個文藝工作者的天職!更何況,自己本來就是新中國的一藝術工作者啊!
風依然在刮著,周圍幾棵樹上的葉子也在“嘩啦啦”地響著。
訪問雲周西村
去過延安,紅線女按照計劃轉赴山西。路過太原時本想去晉祠看看,但最終還忍住了沒下火車。她向南一直坐到祁縣,這才轉乘汽車向西,沒兩個小時,就到了雲周西村。
這兒是劉胡蘭的故鄉,紅線女1959年在廣州上演了粵劇《劉胡蘭》,還帶著這出戲去過越南。自己是憑借對英雄的一片景仰塑造人物的,事實上,她對自己塑造這一人物並不太“有底”。她一直期望有朝一日到人物的家鄉看一看。後來,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認識了劉胡蘭的母親(雙方都是人大代表),聽她談到了有關“胡蘭子”的種種,包括最後犧牲時的大廟前的那塊地,以及解放後修建起來的劉胡蘭紀念館。這就更加促發了她親臨雲周西村一看的決心。但在那個平和的年月中,天天說來也都可以來,但天天有事而天天不能實現。後來“文革”突發,自己從舞台上被趕了下來,一連幾年行動失去自由。而現在雖然處境有所緩和,但這輩子是否能重登舞台還很難說——因為江青已明確有話讓自己“就不必再演戲了”。就在這次動身之前,紅線女曾問自己這大半輩子一共演了多少人物?——她得不到一個準確的數目。但其中的劉胡蘭,卻和其他人物迥然不同,因為這位隻活到16歲的小英雄,生前許多事情都帶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比如她最後的走向鍘刀——鍘刀的刀鋒已經豎立了起來,史料上明確地寫著:說她大聲對敵人嚷著:“你們鍘吧,今天鍘了我,明天就會有人給我報仇!”最後,是她自己把那頭顱伸進高揚著的側刀之下!紅線女一看到這段文字就很動情,她要把這段話中的情思貫穿進所扮演的人物當中。當然,舞台上沒辦法正麵表現把頭顱伸進鍘刀的場麵,更不能表現最後的身首分離的血淋淋。舞台上能夠表現的,隻是自己扮演的“胡蘭子”,在紅光的照耀下,在激揚的樂聲中,大義凜然地走向幕後……但每次演到此處,紅線女內心都要閃現出英雄最後的一個動作。
吉普車在山梁中起伏行駛。陪同參觀的有一位省裏的同誌,指著前方的一處山窪說:“轉過了這道山窪,前邊就是雲周西村了”。紅線女一聽,心中登時收緊,她有一種還願的感覺。
車停在了村口。那位女同誌建議先去劉胡蘭的家裏,看看她的母親,以及已經病癱了的父親。紅線女看到村口迎麵是座大廟,廟門中掛著一塊“劉胡蘭紀念館”牌子。再一看手表,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鍾。於是她請那女同誌先進村,自己則想趁天還沒天黑的這段時光,先到村口廟前的空場稍微呆一呆。同來的同誌答應了,先進村去了。
紅線女環顧四周。她緩步上了大廟,廟門關著。她剛想拍門,這才發現門上有鎖,鎖已經鏽了。然而不遠的牆壁上,還有“抓革命、促生產”的標語,標語用紙的顏色還挺新,顯然貼上去的時間不久。
廟門下邊是幾級石頭台階,下了這幾級台階,就是那最後成為刑場的空場了。紅線女想象著一一這座廟門之外,已然站滿了黑壓壓的農民,是敵人從附近幾個村子趕來的鄉親,敵人想通過對自己的審訊恫嚇他們。他們站在那裏,沒一個人說話,但胸中的怒火都在燃燒。陡然,廟門從裏邊打開,自己穿著一身白色的褲褂,上邊有幾道縱橫交叉的血痕,五花大綁,但眼中噴射出仇恨的火焰。自己身後則是荷槍實彈的匪徒,一個個張牙舞爪,但內心十分虛弱,他們剛剛進行審訊,沒從自己這裏得到一點有用的東西。
自己和匪徒一同亮相。然後,是自己的一段高昂的唱腔,怒斥敵人的凶殘和狼狽。
鄉親一見,頓時亂了。人群向前擁來,匪徒連忙彈壓。彼此相持,漸趨安靜。
下麵是第一個回合。那個昔日的女伴、後來成為叛徒的人走上前來,再次利誘自己投降。自己一陣痛斥,她含羞退去。
鄉親一陣騷亂。被敵人彈壓下去。
第二個回合。母親被帶上來。敵人企圖利用母女之情來動搖自己誓死不屈的決心。母女相見,相抱痛哭。自己勉勵母親:孩兒不孝,把生命交給了黨,交給了人民的解放事業……母親阻攔住自己再說什麼,隻說她絕不會給自己丟臉……
鄉親再度騷亂,幾個年輕人爭搶著要往上衝。又被敵人彈壓回去。
第三個回合。敵長官出頭,和自己正麵遭遇,你來我往,針鋒相對。最後當然是沒談攏,敵人聲嘶力竭,自己卻從容大義指斥奸邪。這一對比給那些尚不堅決的鄉親,無疑是一種教育和鼓勵。
鄉親憤怒了,打算擁上來和敵人拚命。這次是自己勸慰和製止鄉親,不要做無畏的犧牲。鄉親含淚而退,是自己主動喊出“行刑”的命令,自己主動走下這幾級石頭台階,走向擺在空場中的鍘刀——
想到這裏,紅線女也在不覺中走下石頭台階,她走到空場中心停步,估計鍘刀應當擺放在堤壩上。
紅線女的感情到此結束,生活中的劉胡蘭還要向前再走一走。也就是在這一刹那,紅線女實地找到了舞台人物和生活存在著的英雄間的差距。也就在這一刹那,她切實感受到中國共產黨教育出來的英雄之偉大。她感到任何舞台上的戲,也不如這裏實地發生過的真人真事所具有的感人力量。
一個心聲:應該堅定地跟著黨走下去。
村子裏出來幾個人,紅線女一看,打頭的果然就是劉胡蘭的母親。
後來,紅線女拜訪了胡蘭子病癱了的父親,她看到他們相當貧困的家,心裏真有許多感觸。
最後紅線女要走了,“胡蘭子”家裏包了一頓餃子給她送行。她母親從炕頭抱來一罐子醋,一再告訴紅線女說:“山西沒別的,就是醋好,多喝點,多喝點”。
最後,相依著送到村口,又再一次擁抱。
在回去的路上,紅線女回憶起當年自己去日本。那是自己要去的,如今也是自己要來的。在這一點上,兩次的情況有些相象。但這一次還願(也可以說是補課)的境界,要遠遠超出上一次。難道不是這樣的麼?
一秒鍾掰成兩半用
粉碎四人幫後,國家進入了新時期。紅線女陡然又忙了起來,她由省裏調到市裏,從市粵劇團的藝術總指導後改任紅豆粵劇團的團長。不久前還擔任了廣州市三個粵劇團共同組建的“三安公司”董事長;此外,她是連續幾屆的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屆廣東省戲劇家協會主席,她更是全國知名的老一輩戲曲藝術家……
頭銜對於她已經沒有實際意義,她所需要和追求的,乃是具有實際意義的工作。因為讓“文革”這一耽誤,她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啦。
她的家還住在華僑新村,已經“幾十年一貫製”,當年很新的建築已經顯得有些破舊。紅線女每天早晨當她從樓上下到樓下的餐室時,希望小保姆準時把早點擺好。她吃不了多少,然後馬上出門。她不希望早餐耽誤她一天頭腦最清醒、最活躍的光陰。
她出門,接她的是劇團的一輛中型麵包車。她習慣坐在司機的身邊,坐在後座兒上的,經常是劇團中的同事。這輛車基本上為她所用,一天當中,經常把她由這一個地點拉到另一個地點,她的具體身分也就在這“拉”的過程中有所改換。比如,最早是來到紅豆劇團,她要看一看青年演員早上的練功排戲。由於晚上的失眠,她中午必須休息,這是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
下午和晚上,她的時間是“連”在一起的。當中說不定要有多少個活動,一個接一個,穿梭、交叉著進行。晚上通常出現在劇場——遇到年輕人的演出,她會應邀擔任報幕;遇到粵劇之外的文藝演出,她有時是熱心的觀眾,有時則上台以“嘉賓”身分出現。
恰巧有一次,我在廣州做完了自己的事,坐飛機回北京。沒想到在候機室中遇到紅線女和她的小保姆。她一見到我就很高興,“喋喋不休”(請原諒我用了這個詞彙)一說再說。臨到上飛機還沒能說完,她又要小保姆和我掉換坐位,以便上了飛機還可以和我繼續談事情。就這樣,在飛機上談了整整一個旅程。一直到飛越了石家莊上空時才算說完。等全說完了,她這才閉了閉眼睛。等到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她睜開眼睛,重又精神抖擻地走出機場,走向前來迎接她的人。她是有車接的,她所下榻的地點和我的住家不遠(這一點也許她不甚清楚),她隻向我揚了揚手,說了聲“別忘了剛才我所說的啊”,就鑽進人家的車走了。她可能隻惦記著來到北京之後的、那一件接一件的事情,而絲毫沒想到不妨來一點“順水人情”,問我一聲“要不要我送一送你啊?”
她如今幹什麼都帶一點“拚”的意思,最讓人意外的是她的看病。1995年冬天,她曾來北京治療腿疾,是王昆給她介紹了著名的按摩大夫。大夫很忙,每天的時間排得很滿。由於王昆的麵子,大夫專門擠出來白天的兩小時給她。不料治療隻繼續了半個多月,紅線女便因急事被廣東召回,要她閃電般在一周內又跑了珠海和香港。等到一周後重新回到北京,大夫白天的時間已經沒有了。她著急了,好說歹說,最後竟和大夫說好每天請大夫淩晨六點到她的住所進行按摩。北京的冬天,六點鍾天還沒亮,大夫家住哪兒,是打車去還是用車接,這些情況我還不知道。就說紅線女自己吧,一個午夜後一兩點鍾以前睡不著覺的人,居然要在六點鍾之前爬起來等待那痛苦(痛苦之後才能輕鬆)的按摩,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請不要以為大夫在八點鍾走了之後,她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我每次都是在早上九點半準時到達,進行寫這本書的談話。紅線女經常是上午接待我,下午是另外一位,晚上還要出去看戲……試問天底下,有這麼治病的人麼?對她來說,治病的目的全在於更好的工作。她多次對我說過:“我經常有晚上睡到床上、早晨就起不來的時候。如果我聽任自己躺倒,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理由,我早就可以一百次、一千次地躺倒了……”
紅線女一方麵分秒必爭,但另一方麵也習慣“大把大把”地拋撒光陰。她喜歡讀書,後半夜失眠時常是因為在讀書。這一習慣始於年輕之時,那時是因為演完了大戲睡不著,或者是因為能有一段時間的空暇,於是就讀書。她讀書還有個特點,就是喜歡閱讀名著。像魯迅全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全套莎士比亞的戲劇集,她都用心研讀過。她曾多次對人說:“讀書不要放任自流,與其僅憑興趣讀書,不如耐下心來讀一些名著。一天讀不進去,硬著頭皮讀第二次。我相信事不過三,總會讀進去的。讀慣了名著,人會眼界開闊,心胸也為之寬廣,做事情也會流暢自然而少走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