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向我談自己的藝術經曆時,時常順嘴會流瀉出一些相當“文氣”的詞彙。比如,她在講到某個由自己塑造的人物時,一邊回憶一邊這樣說:“麵對她(人物)這樣的苦楚,真讓人……(好像在追憶、捕捉著一個什麼詞彙)同掬……一……淚”。我明白了,她腦子裏閃現的詞彙,一定是“一掬同情之淚”。老實講,演員看書能夠看到這個份兒上,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紅線女在交友方麵,喜歡並敬重珍重光陰的人。她曾在私下問浙江的越劇演員茅威濤:“你結婚了麼?”回答是:“結了。”“有小孩兒了麼?”回答隻三個字:“沒時間。”談話就此結束,但紅線女沒有就此而淡忘。她後來曾在熟悉的朋友間和紅豆粵劇團的內部大談特談:“你們聽聽人家茅威濤是怎麼說的?——生小孩兒居然能‘沒時間’!這話居然出自一位女演員之中,這是什麼精神?做到這,需要有多麼大的毅力和氣魄才能辦到?我們難道還不該學學她的精神麼?……”
在我為她寫這本書的過程中,她多次談到:“什麼事情才讓我感到最幸福?有工作做的時候最幸福,感到時間不夠用的時候最幸福。除掉‘文革’那一段我不能主動支配時間去工作,其他時候我都還是幸福的。記得你們北方有一句俗話,叫做‘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形容人勞動的辛苦。我借用過來,把它變成‘一秒鍾掰成兩半用’,形容我珍惜時光的感情,不知道是否準確?……”
角色之我和個人之我
當我最後接受了為紅線女寫作的任務之後,我曾先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寫什麼和怎麼寫。當然,肯定要寫在許多的角色之我,她光電影就拍了七十多部,粵劇中的人物不知又有多少呢!至於個人之我,筆者當初也考慮要多少涉及一點,因為像紅線女這樣級別和經曆的演員,幕後的她作為一個女性——如何從女兒到妻子,又如何從妻子到母親——不僅應該是廣大觀眾渴望知道的,同時也不可能不對其藝術生涯起到巨大的影響力。但是我決定,隻是多少涉及一點,不獵奇,不接觸隱私,隻作為對藝術創造的一種陪襯。
我嚐試著做了。我在和紅線女談話中,時不時會問到這一點。她並不回避我的提問,但回答的“水平”比她談及角色之我時所顯露的,就要降低太多。
我很奇怪。二者一高一低,反差太大。
在我之後,另一位朋友承擔了為紅線女寫傳記的任務。後來他私下對我說:“這傳記不好寫!她總不談細節!……”我問:“是有意回避?”他回答:“也不像。她仿佛多少年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隻在創造的人物上用腦子,從不在自己的個人經曆上添花絮!她仿佛已然定型,估計改不了啦……”
這一番話引起我的深思,我開始在和紅線女的談話中試圖取得印證。因為既然答應給她寫書,我必須先弄懂她的為人、她的脾氣稟性。否則搞了半天,弄出一些虛假的東西出來,豈不是白費力氣?
我采取了“突然襲擊”的辦法。我曾在相隔數月的不同時候,提問有關某一被塑造的人物的同一個問題,我等著聽結果——看她這一次講的和上一次講的,是否大致相同?因為我有這樣的經驗,以往我也接觸過少量喜歡“修飾”自己的演員——第一次和我談某問題,是這樣講;經過幾個月再談,又變成那樣講。因為在其內心,總是不斷變更和不斷“創造”。
紅線女麵對我的關乎“角色之我”的提問,每一次都是從容不迫。她已經養成了習慣——先沉浸在作品的特定環境中,回憶當初是怎樣以個人之我進行塑造的。談話有條不紊,層次分明。上一次和這一次談的都幾乎完全相同,如果這個角色不是一次塑造成功的,她就從最先的角色定型,然後談到以後某個時候,在什麼情況下如何改型。多的時候,一個角色會在她手裏定了改,改了再定,往返三四次才最終完成的。她能把每一次的定或改,都說得分毫不差。每次聽完她的回憶,我都在內心中對她說一聲“佩服”。她確實在塑造角色之我上傾盡了全部心血。
當我有時“突然襲擊”問起我從別處聽來的、有關她的私生活細節時,目的無不帶有“挑釁”成分,我企圖勾起她的憤怒,讓也在不冷靜的情緒下說出真情。然而也奇了,她從不發怒,隻是一副想不起來的迷茫神態。她每次都是慢慢而又努力去想,搜索枯腸的樣子。可最後還是回憶的失敗,“想不起來了”,她每次都歎一口氣。
顯然,在她的這兩個我之間,存在極大的不平衡。角色之我太成功,而個人之我遠達不到前者的成功程度。不知道她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狠命壓製個人之我的泛起,而僅僅允許個人之我作為角色之我的原始材料和具體過程。
她就這麼定了,也就這麼做了,於是也就形成如今她的與眾不同的性格經曆。
再有,她具體處置角色之我的過程中,紅線女又習慣做到冷熱結合。冷,是她能夠坦然麵對我(對其他所有的研究者)侃侃而談“紅線女如何如何”,仿佛並不是紅線女本人,隻是其一個熟悉的朋友似的。熱,就是上文多次提到的——一當對方問及特定人物的塑造過程,她登時就化做為那個角色,十分有序地回顧角色如何一點點找到“自我”的過程。我特別注意到,兩三百年來演出過的粵劇劇目數量是非常巨大的,但留存下來的劇本卻極少極少。然而紅線女在回顧幾十年前演出過的某個劇目時,卻十分沉著有序——先是回憶事件和基本情節,然後是慢慢尋找細節,找到細節就好辦了,特定的唱詞乃至身段也就能大體回想出來。這一次她能想到這些,下一次回憶時依然是這些。
全力張揚角色之我,同時也盡力遮掩個人之我,這是不是演員演戲到了極致時的一種“無私境界”了呢?
啊,母親
昔為小女兒,依依戀母情。
今日亦為母,卻難知母心。
自從1955年回國,紅線女把母親帶回大陸。
1955年後的廣州,母親首先成為自己的管家。自己是個撒手大掌櫃,每月掙了錢,把應該用於家用的那一份兒,往母親那兒一塞,就再不管了。母親是勤儉慣了的,每天的夥食總是安排得十分精細。紅線女時常問母親錢夠不夠,母親總說夠。但紅線女不久就發現,母親在代替自己照管自己的子女,因此錢從來是沒有夠的。紅線女心中先是一陣酸楚,子女是自己生的,母親卻用隔代的愛去代行自己的職責——這在一般家庭當中是截然反常的。但是,紅線女又橫看諸多戲曲劇種當中的演員——不去點名道姓了吧——在這個問題上和自己頗多相同之處。因為這些已經年交四十、甚至超越有之的女性,一旦到了台上,就又變成體態婀娜的千金小姐了。忽而情竇初開,忽而風情萬種。幼女可以成為少女,少女可以成為少婦。然而到此為止,就再不許長大了。劇情不允許,觀眾不允許。但觀眾更苛刻,從前看過的“這一個”,以後在同樣的劇情中再度出現時,卻不允許重複,必須更新,必須升華。
就這樣,使得這一批女性演員的青春永遠不老——不是自己的軀體真的沒有變老,而是要以巨大人為的努力,使自身依然保持當年最初、最鮮的風韻。
不能是故意的裝嫩。
必須是自內向外的自然顯示。
因此在紅線女的這個家庭中,一方麵她繼續從母親處得到母愛,同時她卻沒能如同普通母親那樣,通過瑣碎繁忙的家庭小事去無所不至地顯示著自己的母愛——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當然,她也確實沒有這一份兒時間。於是,母親替自己代勞了。
記得在三年困難時期,母親時常為自己買母雞燉湯吃。偶然從母親處聽到一隻雞的價格-90元,自已“啊”地叫了一聲“這麼貴呀”,結果完了就完了。湯,幾乎天天在喝。在喝那一刹那,也曾有過感謝母親的心情,但時間一長,這種心情也就淡漠了。不應該呀!母親卻絲毫不計較。天底下,哪兒有母親和女兒鬥小心眼的事情?
記得有一次自己在廣州拍電影,已經半個多月沒有回家了。因為經常是夜裏拍,白天在招待所休息,那裏安靜。不料有一天夜裏,自己在水銀燈底下正忙著,忽然偷眼一看,導演身後有個人挺眼熟——再一看,原來是母親站在那裏,眼睛眯縫著,嘴巴岔開著,正笑著。她怎麼跑到離家這麼遠的電影廠來了?一打聽,她居然是坐著鄰居小夥子的摩托車的後座兒,穿過了人流稠密的市區,居然沒出事兒!居然會笑眯眯!紅線女心中叫聲“好險”,不由分說,連忙請導演派車,把母親送回了家,又嚴厲教訓了鄰居小夥子一頓。
自己怎麼能沒有母親?
沒有母親的家,怎能再叫做家?
但母親終於不再和自己住在一起了。那是在“文革”開始時,自己的身份在一夜間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從人民藝術家變成了牛鬼蛇神。自己失去了自由,自己曾在不公開的地方托人給母親帶信:請她暫時到別的子女處住。信沒有帶到。沒有人願意給牛鬼蛇神帶信。但母親的其他子女替自己想到了,悄悄把母親接走了,母親沒離開廣州,但母親的心依然還係在華僑新村的那所小小的二層樓。
自己果真又不顧一切地忙了起來,因為自己身邊已沒有任何人,正應了北方那句不無調侃又不無粗鄙的大實話;“一個人吃飽了就全家不餓。”
如果說在“文革”前的那十年中,紅線女在經濟能力方麵在全廣州是比較優裕的話,那麼在改革、開放已經大大深化了的今天,紅線女的財力在廣州簡直就算不了什麼了。她的那個家在今天的廣州看,實在是普通中的普通。她的老母親,如今已經105歲了,身體依然健康,雖然說話不太方便了,但眼睛會說話。每次紅線女去看她時,母女倆就這麼默默相望著——
紅線女用眼睛說:“您好嗎?”
母親點了點頭,用眼睛回答:“好的。你呢?還那麼忙嗎?”
輪到紅線女點頭了,她用眼睛回答:“當然忙啊。如果不忙,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母親咧開沒有牙齒的嘴,笑了,笑也是說話;“你呀,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老話真是一點不假!”
紅線女調皮地眼睛一眨,一指母親的鼻子,意思是說:“當初可是您,把我送到這個不能休息的行業中來的呀!”
母親眼睛亮了,仿佛眼前顯現出紅線女大紅大紫的鏡頭:“怎麼,你如今成了這麼大的名,還要怪我麼?”
紅線女指指母親胸口,伸出三個指頭,又向南麵香港的方向指出,伸出一個指頭,最後伸出大拇指,意思說隻有那個“一”,才是最棒最棒的呢?
母親生氣了,以為紅線女看不起自己這個“三母親”,而又胡亂吹捧起當年的“大母親”來!
紅線女笑了,這回幹脆說了話:“我的確還有個大母親——不過,可不是當初香港的那個,而是今天我的粵劇、我的祖國……”
母親的疑慮消逝了,臉上重新綻開了笑容。
紅線女卻沒有笑,此際她的心很嚴肅:“我怎麼能笑呢?為了我那個大母親,我簡直犧牲了我應該回報給小母親的愛呀……”
紅線女離開母親的家,重新走上廣州的街市時,她的雙腳顯得疲軟,她比她母親還要顯老。自己的女兒心為何如此沉重?——不能回報母愛的女兒心,難道還不應該是最沉重的麼?
就在這一刹那,紅線女聽到了自己的足音。足音當中,既有自己那顆委婉多情的女兒之心,更有追隨時代脈搏去奮勇弄潮的黃鍾大呂!二者矛盾著,更在更高的音階上融彙起來,形成一種具有特殊魅力的聲響。
在此書初稿打印為校樣之後,曾請紅老師過目一閱。她在這一節最後寫了以下的幾行字,現抄錄於下:
“我母親在4月27日離開我們了,無疾而終。
母親大人壽數105歲。
慈母遠行苦我深恩我難再報。
生我育我護我立業有所成。”
文字樸素,但感情是很真摯的。
我作為一個輕易不受文字感動的“作者”,看了這樸素的文字而倍受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