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偷抬眼望著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楊曄,他閉著眼睛,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母女倆的對話,平靜的呼吸聲顯示他似乎是睡著了。
雁非長長地出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放下捂在女兒嘴上的手,示意她不要再提麵紗的事。小小的吟月看著母親神秘的樣子,雖然心裏覺得委屈,還是聽話地點點頭,不敢再糾纏著要娘親取下臉上的麵紗。
雁非放心地放下女兒,又專注在手上縫製的冬衣上。
“吟月,”原來像是睡著了的楊曄睜開眼,柔聲招呼一旁寂寞無聊的小女孩,衝她輕輕一招手,“過來這邊,聽叔叔講騎馬打仗的故事。”
吟月歡喜得大叫一聲,一改剛剛的落寞,興高采烈地攀上楊曄的大腿,胖乎乎的小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問道:“叔叔要講打倭寇的事哦,穆南穆北都跟我說過,大英雄都是要打倭寇的呐!”
她軟軟的聲音惹得楊曄忍不住笑出聲來,寵溺地將她抱到胸前說:“好啊,叔叔現在就講一個義軍福州抗倭的故事。”
雁非注視著他們父女依偎在一起的樣子,眼眶微微濕潤起來,多麼和諧的畫麵啊,如果沒有之前的恩怨糾葛,這樣的畫麵,將會是最幸福的全家福。
曾經,她的夢中就是這樣的畫麵,一個深愛的男人,一個可愛的孩子,一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後來,她對這樣的夢想嗤之以鼻,因為她要不起這種簡單的幸福。
“那麼吟月告訴叔叔,你姓什麼呢?”恍惚中聽見楊曄這樣問著吟月。
“不要說!”她想喊,口中卻隻能發出喑啞難辯的單調音節。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恨自己失去了聲音,眼看著辛苦修築的城池瞬間碎成殘片。
“我姓柳啊!”
是女兒無辜的聲音,她卻寧願選擇失聰。
時間仿佛靜止,直到他的步伐劃破沉默,熟悉的聲音再度在她耳邊響起:“雁非,摘下麵紗!”
她嗚咽著一把推開他衝進屋裏,返身想要關門。
他卻不肯輕易放手,在她合上門扉前踏進一步逼進屋來,順手關上房門。
她步步後退,看著他堅持向前逼近,哽咽在喉的哭聲傳不出來,壓在了抽痛的心口,鐵石般沉重。她退到無路可退,孱弱的身子緊貼牆壁,像受驚的小貓般瑟瑟發抖。
她不想這樣,不想軟弱得毫無招架之力,可他的氣勢是那樣驚人,讓她沒有還手的餘地。
“雁非,摘下麵紗!”他反反複複強調著同一個命令,鐵鉗一樣的手已經握住了她尖尖的下巴,逼她正視他的雙眼。
透過水霧看他的樣子,熟悉到讓她心痛。
夢裏重複了無數次的輪廓,卻帶著森冷的線條與殘酷的眼神。
她欠他的,還是逃不開、躲不掉,要在今日,一並償還。
她的不語再次激怒了他,手上的力道不斷加重,幾乎捏碎了她的骨頭,“雁非,摘下麵紗!”他第三次強調著,不再有等待的耐心。
她的眼不敢有瞬間的眨動,像是要一次看夠他的樣子,蒼白瘦弱的手緩緩舉起,麵無表情地撩開覆住臉的白紗。
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
還是一樣令人心醉的容顏,沒有因為歲月流逝改變分毫。清澈的眸子裏是他看不懂的迂回隱忍,長長的微翹睫毛輕輕地顫動,紅潤的雙唇微啟,是千言萬語的欲訴還休。
那一刻,他知道,她再一次宣判了他的死刑。
“雁非,為什麼瞞著我?”他討厭這種無法抵抗的無力感,氣急敗壞地聲討她。
她不言語,癡癡地看著他。
“開口,現在你還認為有裝下去的必要嗎?”他再次加重手勁,故意忽略她忍痛逞強的表情和下巴開始浮現的青紫。
等不到回答,等到的是滿室寂寞。
他冷冷地笑了,粗魯地摔開她的身子,重重地一拳擦過她的臉頰,捶在旁邊的牆上。
她的眼淚終於滑落下來,雙眸無力地閉上,隻有口中依稀發出模糊痛楚的音節。
他有一絲模糊的了悟,心裏漸漸充滿勝過矛盾的恐慌。他緩緩抬起她的下巴,手指輕撫著已泛出淤青的肌膚,語氣是不自知的憐愛,“雁非,告訴我,告訴我……”
她搖頭,再搖頭,發出短促慘痛的聲響。
他再也無法看她受苦,緊緊擁她入懷,輾轉吮吸著她臉頰上的淚滴,痛楚地低吟:“讓你受苦,讓你受苦了……”
她突然推開他,貼著牆壁一直後退,退到離他遠遠的屋角,慌亂地搖頭注視著他,他怎能用這麼溫柔的口氣同她說話?好像是他虧欠了她。難道他忘記是誰把短刀刺進他的胸膛的嗎?難道他不記得是誰拿走名冊讓朱常洛一舉攻下南方義軍總部的嗎?
“是的,我忘了,我忘了那些舊事,隻記得曾許給你的承諾。”他看穿了她的想法、她的疑問和恐懼,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雁非,早在你重回揚州時,我就已有了預感。可我還是賭了,拿生命去賭你的感情,最後我知道,無論你的愛有多深,我都不會再用那種愚蠢的方法,因為我沒有另一個五年用來忍受分離。”
她破碎的哭泣聲是刺傷他的利劍,他迎著她的目光走上去,再次輕柔地將她摟進懷中。
“聽我說,南方的義軍,遲早要被明軍或剿殺或收編的,父王的心願不是我能實現的,早在五年前與朱常洛的對決中,父王就已經放棄了我這顆棋子。你刺殺我後不久,就有人發現並及時保住了我的性命。養傷期間,我聽說臨月公主在長慶宮中被刺客所殺,還一度以為是你做的,可是我知道,你同樣是個有著強韌生命力的女子,絕不會在沒有給我一個完美的理由之前就這樣消失。這些年我天南地北地闖蕩,常常陷入前幾日那樣的險境,每一次都僥幸活了下來,因為我的心裏一直有一個信念,就是要找到你,問出那個我一直沒有得到的理由。
“雁非,不管曾有過怎樣的恩怨情仇,以前的種種,都譬如昨日的死,大明江山,已不是我們能挑起的責任,民間割據的勢力已經基本成形,塞外,建洲女真虎視眈眈,不管信與不信、甘與不甘,滿人入關已是必然,曆史自有它合理的安排,在這草原大漠中,我們隻是一對普通的牧羊夫婦而已。
“這不是避世,如果有人能結束這風雨飄搖的政局、能給百姓真正安定和平的生活,那為什麼還要去管他是滿人還是漢人呢?我不是在為父王尋找借口,大明是我母親的根,也是我的根,我不會希望它走向末路,但是,興衰榮辱,終有定數,大明的確已經是強風中微弱的燭火,隻要有人站出來打起順應時勢的大旗,曆史都會因之而改寫!”
“所以不管有過怎樣的夢想,都隻是亂世塵埃,千騎卷過,終要化為烏有。可是,我卻不能忘記那些許給你的夢想,即使不能完美,至少,也真的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