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靜又利,這詞用得真好,中國人不敢這麼用,越是語言不相通的,用詞越有意思。我笑著說:“不動的時候是靜,動的時候是利,不靜不能立身,不利不能生活,大約是這樣吧。”
正聊著,栽桐過來小聲問:“杏姐姐,上個月到的那批貨……”我起身指給了他,重新坐下來,哈吉看著我,“司越,他叫你杏姐姐?”我笑了,有些事不用解釋了吧。司杏和司越一樣,隻是一個稱呼而已,哪個稱呼都無法代替我這個人在世上存活。
“你原來叫什麼,什麼杏?”他端著茶杯,似乎有些不經意地問,白袖子中露出刻花暗灰色的銀鐲子。
“沒有了,杏兒是小名。”我不動聲色地遮掩過去。
“那是什麼,司杏?”我心裏一跳,像一個逃犯被人戳穿了身份,勉強笑笑,“也沒有,小名就是小名,不冠姓,我國皆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奇怪,總覺得你在藏著什麼。”他忽然轉移了話題,“司越,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一直沒有問過你,怎麼來這兒的?”
我帶著戲謔的口氣說:“哈吉,你茶杯一端上下嘴唇一碰,就嘰裏呱啦個不停,難不成,這官府竟派了您這外使來探話?我的店小,跳蚤都裝不下幾個,您要是這麼大的盤子,我可接不下來啊。”
哈吉爽朗地笑了,眼睛盯在栽桐身上,“我也是隨便說說,這泉州街上也隻有你這兒掛的英文招牌,對你好奇。”
我也喝了口茶,“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什麼好奇的?”
他端著茶杯笑著搖頭,“你的來曆恐怕不簡單呢。”
“不簡單的女貨郎?”
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卻沒有再問下去。
每天早上,我會在礁石上坐一會兒,看看亙古不變的日出。有時我想,或者太陽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隻是我們不知道罷了,它的表麵上是光燦燦的。其實人也一樣,誰都有自己的傷心事,但你能不往前走嗎?不往前走,難為的是你自己,不是別人。其實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過程而已。強烈的愛,強烈的恨,強烈的感情,都會變成強烈的記憶,然後再慢慢地變淡、減弱,直至最後無動於衷。
栽桐和晴歡漸生感情,我歡歡喜喜地替他們操辦了婚事。成全人家的好事,哪有不允許的道理?他倆成了親,自己單過了,小房子裏又剩下我一個人。春天來了,還是滿院子的蒲公英,一個人生活,日子越來越恬淡。我每天就是不鹹不淡地想想生意,然後躺在窗下,有時看看書,更多時候是穿越時間和空間,想象著越己的模樣。
第二年,栽桐和晴歡生了一個女孩兒。栽桐說我是姑姑,算長輩,讓我取名。我推脫不過,見孩子手腳壯實的樣子,取個太女孩兒的名字實在不合適,於是取名叫允薔,晴歡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叫囡仔。囡仔的存在讓我更加頻繁地想起越己,他生下來也是胖乎乎的,十分可愛,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栽桐曾想讓囡仔當我的幹女兒,我笑著沒答應。今生今世,我隻是一個人的娘。越己該長大了吧?八歲了。不知你爹爹讓不讓你四處亂跑?病了知不知道關心你?會不會好好教你?你要好好做人,千萬別像你爹一樣。還是你爹又娶了幾房新娘子,你已經受了冷落?也許爹爹會告訴你娘死了,也許根本沒有和你提起過娘。我還是寧願楊騁風和越己提起我,讓他恨我,最起碼他知道我,偶爾也會想起我,哪怕是恨……算了,別提了,心裏別留下傷痕,畢竟是媽媽丟下了你。我看著囡仔,越來越揪心,我的兒子……
現在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最惦念越己,無論我走了多遠,越己都是我的兒子,我都是越己的娘。
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著,轉眼我三十了。三十啊,前世三十歲的時候我穿越到宋朝,這輩子我又三十了,真快!三十歲的女人是什麼?該謝的要謝了,該明白的要明白了。
終於忍不住了,我想回明州一趟,偷偷去看看越己,哪怕隻是偷偷看一眼也好。我交代栽桐好好看著店,我去去就回。
八年沒北上。北上,帶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