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附編(11)(1 / 3)

當然,實事求是地說,泰山人文景觀並非絕對沒有與自然景觀相適應的審美因素。這些景觀悠久的曆史與泰山的古老,建築物的高大與泰山的雄偉,也多少能形成審美同構。對人文景觀持較為超脫態度的人,敏銳感受到上述景觀意蘊,也可能對泰山風光形成審美欣賞。元好問麵對秦皇、漢武的封禪遺跡,發生了“翠華行不歸,石壇滿蒼苔”的曆史慨歎,而不那麼敬而仰之,所以才能產生“但覺胸次高崔嵬”(《登岱》)的感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嶽》),“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李白《登泰山》其一、其三),“誌欲小天下,特來登泰山。仰觀絕頂上,猶有白雲還”(楊繼盛《登泰山》),這些詩句所表現出的征服和藐視宏偉客體的氣魄,精神的自由解放,山外有天的宇宙無窮感,與泰山的高拔、開闊、壯觀適成“崇高”的審美同構。但這種境界,顯然均回避了前述人文景觀,而隻與自然景觀相感應,而且也並非多數人所能達到,同時也改變不了景觀配置的總體特征和格調。

以上,就是曆史形成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事實。那麼,如何科學評價這一事實呢?這些事實能給我們提供什麼啟迪和經驗教訓呢?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有必要首先探求形成泰山景觀配置總體格局的文化背景。

泰山的名氣由來已久。早在“三代”時期,它就成為群嶽之首,後來更明確成為“五嶽之宗”。而“五嶽獨尊”意識的形成,體現出中華民族長期積澱而成的文化模式和世界觀,主要是原始自然崇拜,即由天空崇拜、太陽崇拜轉化而來的東方崇拜及東方大山崇拜。由於生存條件的原因,在原始人思維中,空間關係占有重要地位。包容人類並直接作用於其視官的天空、大地,給原始初民以深刻印象,“皇天”與“後土”成為最早的自然崇拜,特別是“天”成為“百神之大君”(《春秋繁露》)。太陽由於在天空赫然運行,又對人類生存至關重要,因而特別受到關注。火紅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意味著帶來光明、溫暖、生命和繁榮,特別對地處溫帶、以農為生的我國古代先民來說,太陽的出現意義更加重大。因而由對太陽的崇拜又生發出對太陽升起方位的崇拜,《文獻通考》有謂:“東嶽,以其處東,北居寅醜之間,萬物終始之地,陰陽交泰之所,為眾山之所宗主也。”所以,在古代,“國家有事,方嶽必先泰山”(顏希深編《泰安府誌》)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東方崇拜,奠定了泰山“五嶽獨尊”的特殊人文地位,並左右了泰山景觀配置。泰山景觀中的許多楹聯、刻石、詩文,都在顯明昭彰地提示這種特色。

泰山的這種特殊地位,又強化了它的政治、宗教、民俗色彩。首先是吸引了曆代帝王,使他們把泰山當成一種維護長治久安的政治工具。《風俗通》指出:泰山“尊曰岱宗。岱者,始也;宗,長也。萬物之始,陰陽交代,故為五嶽之長。王者受命易姓,改製應天,功成封禪”。古稱“山嶽則配天(《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表明天、山的崇拜緊密相聯。而“青帝天神也,東嶽屬焉”(《宋史·天文誌》)。既然帝王聲稱“王者受命於天”,那麼到“天神”所“屬”的“五嶽獨尊”泰山朝拜,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而泰山的原始崇拜和政治色彩,又助長了道教的繁榮。道教是揉和原始崇拜、陰陽五行、讖緯神學、民間神話和封建迷信而成的一種土生土長的宗教。由於它植根傳統文化土壤,又較通俗簡便,在唐宋以後,特別在明清期間,便得到長足發展。泰山由於地處東方,被視為“神山”,又為王室舉行政治大典的處所,因而道教和道觀便在泰山大大發展起來,道神“泰山大帝”和“碧霞元君”成為泰山至上神。道教的廣泛適應性,又吸引了潦倒文人來此尋仙訪道,大量民眾來此燒香求願。這樣,政治性與宗教性,王權與神權,皇家色彩與民俗信仰幾方麵相結合,便成為泰山景觀—大特色。而對神秘之“天”的崇拜,又是聯係各個方麵的紐帶,並成為泰山人文景觀的內在靈魂。否則,你就難以理解,何以泰山景觀多以“天××”命名。

古代社會對待泰山的上述態度,又反映出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民族心理,主要是天人合觀的直觀整體思維。《周易》所謂“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的論述,不可以看作是曆代帝王朝拜泰山的理論根據嗎?因此,古代中國,在泰山是既封天,又禪地,既求仙,又吊鬼,無非是為了製造一個天、地、人、神合一的假象,以自欺欺人。這種扭曲了的天人合觀思維,從根本上製約了泰山景觀的總體設計和景觀配置。從祭地祭鬼的蒿裏神祠,到發布政令和祭祖的明堂,又到祭天、祭神的玉帝觀、元君祠,這種“地獄”、“人間”、“天堂”相聯相繼,以“升天”為最高潮的景觀格局,不確實體現一種雖無明確景觀理論卻有自覺文化意識的整體構思嗎?而今,雖然閻羅祠等遺跡已不複存在,但由曆代帝王封禪大祭而奠定的朝天、祭天景觀格局,不是仍然在東路留存著嗎?到此為止,人們就不難理解,泰山景觀配置的總體構思,為什麼會突出東路人文景觀,突出宗教建築,突出道教建築,突出宮廷色彩和神學氣息,而淡化自然景觀和自然審美了。而岱廟天貺殿大型壁畫《泰山神啟蹕回鑾圖》,則是這種整體構思的藝術折光,那山神出巡的內容不過是帝王朝山的象征,畫中的山林動植,不過是帝王活動的環境陪襯,毫無獨立審美品格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