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下選擇的一筆,我沒有像什麼電視劇裏的鏡頭:手指發抖、麵部痙攣之類。
麵不改色,殺人不眨眼的樣子。
西戎老師是大家的老師,更是我張石山的恩師。我就那樣忍心啊?不是的。在劃票的一刻,我早已麻木不仁。滑出懸崖、墜入深淵,不是這個時候。是在之前。
當我已經失足,已經墜入深淵,已經不可能回頭。已經不可能返歸崖頂。好像一個叛徒,不可能回頭是岸。人間天上,已經沒有了那段堤岸。
人們,都難免有失足的時候。但人們也都有這樣的弱點或曰本領:為自己的行為找出合理的邏輯。妓女有賣淫的理由,叛徒有叛變的無奈,等等。
當清夜自省,我也曾經想為自己尋找體麵合理的解釋。想對自己網開一麵。想放自己一馬。比如:我剛從北大歸來不了解情況啦,老西老胡沒有找我談話啦,我的存在被漠視啦,等等。
然而,我沒有找到什麼堂皇的理由。
尋找任何客觀理由,都是無用的。
如果說,我沒有選舉老西,沒有將我的一票投給老西,是出於自私;那麼,時過境遷、事到如今,我還要為自己曾有的私欲尋找虛假的托詞和借口,就是無恥。
我貌似莊嚴地投出一票,沒有選舉西戎。
那是自私的一票。
那更是忘恩負義的一票。
忘恩負義的一票,成為我不可救贖的罪過。成為我的一個不得不終身背負的十字架。5.觸目驚心的一幕
主席選舉之前,大會曾經提出過一個動議。說是西戎假如不參加主席選舉,可以給予他省作協名譽主席的稱謂;如果一定要參加選舉,那麼,落選之後將必須參加副主席的選舉。
西戎沒有繳械。
事後有人認為,與其最終落選,那樣尷尬難看,還不如接受大會建議來著。
但這也是事後諸葛。
西戎拒絕繳械。
甘於冒險一戰。不惜一死,不懼一死。
也許,他像馬烽一樣,相當自信。
也許,西戎已經沒有了退縮的可能。態勢逼在那裏。
也許,西戎倒是通盤考慮過了。選舉可能失敗。但他要親自驗證一番:看看自己投諸無數心血的山西文壇,作家協會,與會代表,將如何擊倒他們曾經的主席。
西戎拒絕繳械。
白發蒼蒼,走上戰場。
猶如他十六歲參加抗戰……
選舉結果公布。
焦祖堯以微弱多數勝出。
西戎落選。
我們終於看到了那一幕。
西戎像個真正的戰士,從容飲彈,巨人一般轟然倒下。
主席選舉的結果揭曉之後,按照大會議程,即將開始副主席的選舉。
記得大會臨時成立的主席團,還討論過那個曾經的動議。即:西戎既然參加了主席選舉,並且選舉失敗,那麼就得接著參加副主席的選舉。
當時感覺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這真是太殘酷了!
擊倒之後,還要讓失敗者受辱。
西戎老師拒絕參加副主席選舉。
他寫了一個書麵材料,短短幾句,自己走上講台,聲音有些沙啞地宣讀了那片紙頁上的文字。他說,既然自己得不到多數代表的認可,那麼接受主席選舉失敗的現實。但,不再參加副主席選舉。
記得人們都沒有說什麼。不再繼續折磨這位老人,這位長者。
但我記得,有另一位作家發言了。他從法理的高度,引舉東西方選舉法證明,說老西這樣做是不對的、不可以的。
但主席團沒有繼續堅持。沒有將西戎硬性列為副主席候選人。
代表們像是得到了會議通知一般,像是一個人一樣,取得了驚人的一致。沒有任何一個人選舉西戎為副主席。
副主席選舉,在西戎老師這個話題上,這時的民意得到集中體現。人性和人道主義大放光輝,贏得了偉大勝利。
大會閉幕式,特別安排了一個程序。即我和李銳全國獲獎,由各省作協代為頒發獲獎證書和獎金。全國短篇小說獎,獎金大寫伍佰元整。
本省青年作家全國獲獎,對於省作協本來是一件好事、喜事。假如換屆大會開得合乎人心、順乎民意,皆大歡喜;那麼,給我和李銳發獎將不僅是我們兩個的榮耀,而且對於換屆大會也將是錦上添花。
然而,給我和李銳發獎,我們南華門的老作家拒絕出麵。他們培養了一批白眼狼,早已灰心失意,傷透了心。大會從文聯那麵請來了鄭篤先生,勉強充當了給我們頒獎的嘉賓。
沒有鮮花,沒有音樂,甚至沒有掌聲。
坐滿了與會代表的會議大廳,一派死寂。
我和李銳到主席團那兒去領取獲獎證書,仿佛是去領取判決書。
領到證書和一個白紙信封裝了的獎金,我們前後走回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