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是自“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發展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著名小說家。在他所寫的近50部中短篇小說中,作者以敏銳的觸角、獨特的筆法,給我們展現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以社會為經緯的“自我”的內心世界和當時社會的人生內容。表現“自我”的這一類小說,主要是以作家的自我經曆為題材,描寫了被壓迫的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及苦悶與彷徨的心態,在平凡的生活基調中,寫出了對社會的不滿、對祖國命運的關懷、對未來前途的探索;反映當時社會人生的這一類小說,偏重於描寫被壓迫的勞動者或普通平民的苦難生活,讚揚在黑暗社會中掙紮的人物的人性美。
鬱達夫的小說創作,呈現出明顯的前後期分野:
前期小說,主要指1922年鬱達夫回國之前創作的小說,它是以在日本留學的中國留學生為題材的。此時正是作者自我浪漫的抒情時期,作品以“自敘傳”為主,有著強烈的主觀情感世界、感傷憂鬱的抒情筆調、浪漫主義的特色以及鮮明獨特的現代色彩。其內容表現了流寓異邦的青年的苦悶、憂鬱和愛國懷鄉之情。藝術形象塑造的特點是:把人物心理活動作為藝術表現的中心,著力描繪人物內心世界的波動及情緒的變遷、更替,作者追求的是人物內心的真實、心境與情緒的坦誠表現。尤其是對人物的性心理,作者進行了大膽的露骨的描寫,它往往是主人公備受壓抑、精神苦悶、尋求宣泄或刺激的表現,而那些狎妓、通奸甚至亂倫的描寫,也是用以揭示主人公在現實的矛盾與壓迫中顯現的複雜人性,它暴露了畸形社會的腐朽與罪惡。但由於接受者審美心理結構的差異,尤其是畸形的、殘缺的民族審美心理結構積澱的存在(也因作品本身的一些原因),使得鬱達夫小說在很長時間內受到了相當程度的責難,同時又被那些正視人性或被他的作品引起共鳴的人所接受,這種接受,又使得鬱達夫小說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後期小說以1927年的《過去》與1928年的《過年》為轉折標誌,是作者力圖擴展生活容量、竭力描繪時代風貌的“寫實”時期(1922年~1926年,為中間過渡時期,是以作者回國之後的生活為題材,這段時期仍然具有前期小說的明顯特征,不過較前期已有了較大的發展和突破)。從藝術表現上看,作者不是呆板地把自己局限於一種創作方法之內,而是從更充分地反映現實生活這一目的出發,側重於“我”以外的其他人物的塑造,表現出對藝術方法的大膽的探求:恬淡的意緒、蕭疏的心態,外化為優美的詩的境界,流瀉出古澹閑遠的藝術情趣。可以看出,作者此時已由早期的直抒胸臆、大膽地自我暴露、任意地宣泄主觀情懷,轉而變為細致地描繪生活現象,把主觀激情隱含在對生活的真切描繪中,而顯得蘊藉深沉,不再是“一瀉無餘”,而是更趨於情景交融的意境化表現。即使有的作品側重於精雕細刻地描寫生活真實(現實主義的因素在加強),但在其流暢、瀟灑的筆墨裏,依然湧動著感情的潮水,洋溢著濃厚的浪漫氣息。
1921年10月,鬱達夫的第一部(也是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小說集《沉淪》的出版,在舊中國那枯槁的社會裏,曾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它的作者鬱達夫先生,因此而同詩集《女神》的作者郭沫若一樣,蜚聲文壇,贏得了當時廣大青年讀者很高的讚譽。此後,在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鬱達夫又寫下了40多部中、短篇小說,其中不少篇章都產生過較大的影響,它對於“五四”以來新文學的發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對於這樣的一個作家及其文學作品,過去卻很少有人研究,後來雖有研究,卻表現得縮手縮腳,理解得並不徹底,故而有些文學史論著以及一些文學評論家們,不切實際地拿革命作家和現實主義這兩把尺子去要求他,把複雜的文藝現象過於簡單化了,說鬱達夫小說的基調是感傷的、頹廢的,表現了沒落階級的思想,帶有濃厚的“世紀末情緒”,甚至將其打入“頹廢主義者”和“色情主義者”的冷宮。如此的評價,對鬱達夫先生來說是極為不公正的。關於鬱達夫小說創作到底有何時代意義?他的藝術經驗有哪些可取之處?很值得我們深入地去研究。下麵,筆者不惴淺陋,對鬱達夫小說中的基調,試作一番探討。
一、關於濃重的感傷情緒
“凡讀過鬱達夫作品的,誰都知道,他是一個感傷極重的作者。”濃重的感傷情緒,幾乎貫串著他的全部創作。探其緣由,這是有它的社會根源的,隻有理解了這一點,才能正確理解他作品中所表現的情緒的實質。
鬱達夫開始小說創作的時候,中國正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境況中,勞苦大眾正被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這兩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整個中國,正像魯迅所形容的,是一個“黑漆的染缸”,是一間“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當時的中國工人階級還沒有成為自覺的領導革命的力量,雖然在國內已經醞釀著革命的風暴,但是遠在國外的鬱達夫是沒有能夠迅速感受到的。在他的印象中,祖國是可愛的,但又是可怨的;是富饒的,但又是衰弱的。而且,他在日本,更直接地受到了帝國主義的歧視和迫害,更深切地感到由於祖國的軟弱所帶給他的割心的絞痛。1922年,他懷著極大的希望回國了,可是迎接他的是一個變亂的時勢,他得不到溫暖與安慰,他的生活之路,坎坷而曲折,曆盡了艱辛,恰似一個“感傷的行旅”。如他在《自述詩·序》中寫道:
春風秋雨,感逝水於流年;檀板金尊,憶繁華於昨夢。自來海外,屢見霜飛;檢點平生,不無淚落。況托生箕口,飄零有王右掾之悲;作客江亭,流落感韋中郎之遇。遼東隻鶴,棲近鷦鷯;光範三書,曲終流水。
這段話語說明了鬱達夫寫小說的最初目的,不在於展現人生的悲苦,而主要是為了抒發自己的感傷,正如他後來在《懺餘集》的《懺餘獨白》中回憶自己寫作《沉淪》的心情時所說:
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餘,總是要經過一個浪漫的抒情時代的,當這時候,就是不會說話的啞鳥,尚且要放開喉嚨來歌唱,何況乎感情豐富的人類呢?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裏過的,眼看到的故國陸沉,身受到的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所曆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
……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隻覺得不得不寫,又覺得隻能照那麼地寫,什麼技巧不技巧、詞句不詞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痛苦的時候,不得不叫一聲一樣……
可見作者當時小說中的感傷,是由於苦悶、壓抑而悲鳴出來的,是為了宣泄愁苦、抒發情感而作。對於鬱達夫小說中那濃重的感傷情調,這一點在20年代的評論界已有定論:人們承認《沉淪》集是“悲鳴”之作,《蔦蘿集》是“悲哀的結晶”,《寒灰集》是“訴苦愁、申不平的低調”,即便是《春潮》那樣寫兒童生活的小說,也含著淡淡的哀傷和童心早熟的淚。
在“五四”運動的洶湧大潮中,廣大小資產階級青年奮起打倒舊傳統,他們大都以個性解放思想為自己的精神支柱,懷著浪漫的衝動,去歌頌愛情、發揚自我、慶祝再生,建築理想中的空中樓閣。但是青年們的鬥爭大都與群眾鬥爭脫節,當“五四”運動的高潮過去以後,黑暗勢力更加猖獗,個性解放的理想沒能實現,一時又找不到反抗黑暗勢力、黑暗社會的有力武器和出路,於是苦悶、彷徨就成為一種普遍的“時代病”,鬱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描寫和概括的就是那個時代人物所具備的特點:多愁善感、孤獨內省、敏感自卑、憤世嫉俗而又負載著不堪忍受的感傷。他們都意識到社會的黑暗和醜惡,但又苦於性格上的懦弱,不能奮起鬥爭,而隻會消極抵抗,把對現實的不滿發泄在自己身上:要麼想用死來解脫;要麼沉湎於酒色,用放浪形骸來自我麻醉,甚至自戕;要麼像行屍走肉一樣活在世上,最後的結局——毀滅!被惡勢力所吞沒。統觀鬱達夫小說,作者為我們展現了一幕幕悲劇,塑造了一個個悲劇性人物。俗話說“悲能生憤”,但我們從鬱達夫的“悲鳴”中,聽到的不是強者的怒吼,不是“狂人”的呐喊,而是弱者的呻吟、哀怨,是絕望者的嗚咽、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