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和苦笑著點點頭:“倒也是。”
氣氛又一次尷尬起來。
如果對方是個十七八歲的美少女,就算打死隋和,隋和也要湊上去硬找個話題;但對方是沉默著的、三十來歲的青年將軍,而且在今天下午還剛剛了結了十多個黃巾信徒。
那是十多條性命。
青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兩個人就這麼坐在火邊,看柴木燒出劈啪聲響。
沉默良久後,程普開了口。
“軍師今天,是第一次見殺人嗎?”
隋和點點頭:“是。”
“先生,畢竟不是亂世中人哪。”
聲音裏沒有嘲諷,像是低沉的歎息。
“……”
“是天上人嗎?”
隋和猶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覺得,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現代和所謂天界的差別已經不大了。
“如果硬要說的話,倒也算;但即使是在天上,煩惱也是數不勝數。”
“……那麼,左慈他們,和先生您來的地方是同一處嗎?”
“不一樣。我們知道他們,而他們不知道我們。”
程普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先生所來之處,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思考了片刻,隋和開了口:“一個吵吵鬧鬧的世界。大多數人都帶著戾氣和急躁,邊品嚐著新鮮出爐的麵包和專門設計來搔動他人味蕾的新聞,邊希望在這一天、這個月、這年裏掙出夠自己用的錢。”
程普一副受到了文化衝擊而聽不明白,卻又很想聽明白的樣子。
看著麵前的青年將軍有點尷尬,隋和苦笑道:“抱歉,我想我大概是把怨氣發泄了出來;換一種說法吧。”
“怎麼講?”
“生活環境和習慣大概比這兒要好一些,但其他的地方其實沒差太多。永遠有人站的比其他人高,永遠有人抱怨世道,永遠有人追憶過去,更多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錙銖必較到連雞毛蒜皮也能惹起一場吵,總之,是個和這兒差不多的世界……”
借著火光,能看見程普的臉色變得很糟;在光芒的照耀下,那張帶著胡茬,望著火焰的臉上,卻不知何時布滿了陰影。
隋和關停了嘴邊的水龍頭,隻留下一句問句。
“你還好嗎?”
程普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表示不好,還是表示沒關係:“我隻是在想,我們究竟在做什麼呢?”
“……”
“在幾乎清空了的洛陽城裏,按照三個道人的命令,爭搶傳國玉璽?”
隋和想了想,然後幾乎要笑出來。不笑的原因不是因為這件事不荒謬,而是因為程普臉上的表情幾乎是痛苦的。
“搶來了傳國璽就能控製天下嗎?即便成為了皇帝,登基以後,我們就能讓這個天下變得清平起來,再也沒有仗勢欺人的混蛋嗎?”
隋和突然反應過來。
“對了,你是哪兒人?”
程普明白隋和明白了,他苦笑:“右北平土垠人。”
這地兒在今天的河北。程普的身形和口音無疑是北方人,而現在還沒到亂世的巔峰時期;南渡避禍的士子都還沒開始動身,但他卻在孫堅帳下。
這是橫跨了整個中國的行程;即使是在現在,從河北搬去江蘇,也是件麻煩事。
可那不是重點。
隋和很清楚,既然自己引出了一個問題,就得給程普一個答案。
“到了百年,千年以後,沒有多少人再能記起當年發生的事情;就好比這洛陽城,早晚會變得連你我都認不出來。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毀了,一切終究會被湮沒在風塵裏。”
程普不說話。
“可那又怎樣?”
“……”
“假使文台公做了皇帝,你做了大司馬,那家欺男霸女的豪強就能逃過懲罰嗎?”
隋和看著程普的眼睛:“說不定你這輩子隻能做這一件好事,但這一件事就救了一群人。直到下一個豪強出來為止,這一鄉一裏的百姓,終究是蒙了你的福。記住這一點,一件一件地做下去,一鄉一縣的改下去,無欲速,無見小利,把一輩子折進去。”
“而如果你做錯了,自然會有人站出來改——也許是在很久以後,也許你已經死了,但該來的事情終究會來。就像如今漢室將亡,隻能重新去捉那頭被放走了的鹿一樣。”
隋和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對的。但此時的隋和這麼相信著,至少目前是這樣。
“……”
“先把這個話題放一放,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即使是現在我也沒想通,為什麼僅僅是三個道人的一次突襲就能改變整個帝國的大勢?”
“漢室啊,早就要完了。”
程普又倒滿了一碗酒,然後把壇子塞給隋和;隋和看著還有小半壇的酒愣了愣,然後才接過壇子,對上那剛剛被程普舉起的酒碗。
鏗然一碰,捧壇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