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第一路向:把握中英語言文字各自的特性(1 / 3)

《中國詩學》上篇“作為詩之表現媒介的中文”,是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的語言文字在詩歌創作、分析與鑒賞中的功用與特征。劉若愚在《中文版序》中指出其撰寫目的是“為了幫助西方讀者了解中國古典詩歌而作的”,所以自謙地說明上編“在中國讀者看來,會覺得很幼稚”。其實這一方麵的知識不僅對大多數西方讀者了解和欣賞中國古詩具有重要的意義,而且對中國青年讀者掌握古代詩歌基礎知識也會有所幫助。

(一)糾正西方人對漢字的兩種誤解

劉若愚首先糾正西方人對漢字的兩種誤解。一種誤解認為,所有的漢字都是象形文字或會意文字。這種誤解,使得某些對中國詩抱有狂熱的西方人,產生了一些奇怪的看法。為了消除這種誤解,劉若愚根據“六書”的造字和用字方法,指出大多數漢字含有音符的要素,甚至本來根據象形文字的原則而造成的那些漢字,已失去大部分的繪畫性,而它們的現代字形與它們所描繪的事物,幾乎已沒有多少相似之處。

西方人對漢字的另一種誤解,是將“詞”(Word)與“字”(Character)混為一談,結果產生出中文是單音節語言的謬論。劉若愚指出,中文的一個“詞”,正像其他任何語言一樣,是說話的一個單位,它可以是一個或一個以上的音節,因此用一個或一個以上的漢字來寫。例如“鸚鵡”、“蟋蟀”、“窈窕”、“葡萄”等詞,是雙音節的“單詞”。某些字既可以單獨成詞,又可以與其他的字構成“複合詞”。例如“先”(first)與“生”(to be born)本來各有含義,可以單獨使用,但是合在一起就構成了複合詞“先生”(sir,gentleman,teacher)。雙音節的“複合詞”與雙音節的“單詞”不同,前者的每個構成部分可以單獨表意,而後者不能單獨使用。含有典故的複合詞更是特殊的例子,如“誌學”一詞,出自孔子的話:“吾十有五而誌於學。”因此,後人用“誌學之年”可以直接理解為“十五歲”,而不必考慮“有誌於學”的字麵意義。

(二)中文單詞的含義與聯想

中文的一個單詞與英文一樣,往往不止一個固定的意思,而是經常包含有不同的意味。例如,一個“生”字,作為動詞,可以表示生活(to live),生產(to give birth to),出生(to be bor n);作為名詞,可以表示生命(life),小生(young man),學生(student);作為形容詞,可以表示活的(alive),不熟的(raw),陌生的(s trange),生動的(lively)等等。這種單詞含義豐富的特性,在說明性的散文中也許是一個重大的缺點,但在詩歌中卻可能成為顯著的優點。因為詩人可以將幾個意思壓縮在同一個詞句中,讓思想感情以最經濟的詞彙表現出來,所以讀者必須根據上下文來選擇在詩人心目中似乎最有可能的主要意思,以及可能的次要意思,而將其他無關的意思排除。這種情形,雖然在英文中也有,但在程度上顯然不如中文。僅就這點上說,中文可能是更適合寫詩的語言。

中文單詞含義之豐富往往造成中英翻譯的困惑。例如,中國有一句俗話:“百善孝為先。”其中的“孝”字,一般英文翻譯成“filial piety”。但是“孝”字本身包含著一整串的意思:愛、順從、尊敬、服侍等等照顧父母的行為,並不需要像英文單詞“pi-ety”(虔敬)所暗示的那樣板起麵孔。英譯中也有類似的例子,比如“gentleman”這個詞,它的本意是“一個有資格執幹戈但不屬於貴族階級的男人”,通常帶有“注重名譽,對女人殷勤,彬彬有禮”等意味,中文翻譯為“紳士”,也是勉為其難。

在中國詩中,單詞可以引起豐富的聯想。

有些是概念上的聯想,例如“柳”這個詞在詩中常常使人聯想到離別,因為在唐代有折柳送別的習俗。這種情形在英詩中也有,例如“moon”(月亮)是女神“Diana”(黛安娜)的別稱,因而容易使人產生純潔的聯想。

有些是聽覺上的聯想,例如唐代詩人劉禹錫用民謠體寫作的詩有“道是無晴還有晴”之句,“晴”字帶有雙關的意思,因為這個字“晴”(sunny)的聲音與“情”(love)字一樣。

有些是上下文的聯想。例如大多數中國讀者會將“窈窕”與“淑女”聯想在一起,因為它們一起出現在中國最早的詩集《詩經》的第一首詩中。

上述這些聯想在具有類似的教養、讀書經驗和生活感受的讀者中間,可以形成約定俗成、心照不宣的理解慣例;雖然並不能認定這種聯想是否一定會發生,也無需在某些個人的奇思怪想與其他人的普遍聯想之間劃出一條嚴格的分界線,但是作為一位文學批評家他有權利有義務指出這種可能的聯想,以供讀者參考。

(三)漢字的語源與意義

就複合表意文字(會意)而言,語源上的意義可能全部保留,也可能部分失去,或者全部失去。例如“森”字,它由三個“木”字會意而成,語源的含義全部保留著。但是,當用這個字來表示“幽暗”意義(如“陰森森”)的時候,語源的含義已經不重要,隻不過有像森林中那樣幽暗的聯想而已。又如會意的“家”字,它的語源意義是屋頂下養豬,但現在的人說到“家”,不會與“豬”聯想到一起。

就複合表音文字(形聲)而言,它由“意符”與“聲符”構成,意符的含義在新組合而成的字中,可以全部保留,也可以降格到隻保留聯想的意味。例如“忠”字的意符是“心”,“萋”字的意符是“草頭”,它們的含義被保留著。但在“蒼天”這個表示藍色的天空,或慘淡的天空的詞中,“蒼”字意符“草頭”就隻有聯想的意義了。

在複合表音文字中,有些音符的意義可能與整個漢字的意義有關。例如“忠”字的音符是“中”,認為“忠”就是“把心置於當中”,並不算離譜。又如“愁”字,它是由音符“秋”與意符“心”合成的,在中國,秋被認為是悲哀的季節,因此,認為“愁”是“秋心”,也未嚐不可。宋人即有“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的詞句。但是,這種情形並不多見,讀者不可沉溺於這種偽語源學中,不論其結果看起來多麼富有詩意和趣味。

漢字的意義可能脫離單詞的情形,有下列幾種:

第一,當漢字作為複合詞的一部分,而複合詞的意義與其構成部分的總體意義不同的時候,漢字的原意便失去了。例如,“天花”這個詞指一種疾病,今天說某地突發“天花”病,決不會有人聯想到某地有“天女散花”。又如前麵已經提到的“誌學之年”,隻是“十五歲”的習慣說法,並不意味著“有誌於學”。

第二,當漢字用以音譯外文詞時,漢字自然失去了原意。如“沙發”(sofa)一詞與漢字原意完全無關。早期的翻譯者有時好意地使用漢字翻譯外文,例如將“English”譯成“英吉利”,這種作法晚近已不提倡。

第三,當漢字作為人名或專有名詞使用時,漢字脫離原意。例如,沒有人認為姓“張”的人是“Mr。Open”。因此,意譯中國人的名字是一種誤人的作法。又如,沒有人看見“牛津”(Ox-ford)一詞,就想到牛的渡口。當然,例外常發生在文字遊戲中,諧音的名字有意被用作攻擊的目標。

第四,在習慣的客套話裏,單詞的意義不可照字麵加以解釋。例如,古人寫信自稱“仆”,那隻不過是“我”的謙稱,不可認為寫信者就是“仆人”。

(四)中文的聽覺效果與詩律基礎

中文特有的兩個聽覺上的特性是漢字的單音節性質和漢字所特有的固定的聲調。中文詩可以分成古詩和律詩,古詩除了押韻之外,沒有嚴格的格律規定,律詩則有固定的平仄譜式。

正如詩中的漢字的視覺效果被過分誇張一樣,中國詩的聽覺效果被西方的翻譯家和學者所忽視。顯然,詩的音樂性在翻譯中決不可能完全再產生出來,即使在像法文與意大利文這兩種同源的語言之間,也不免如此,更何況像中文和英文這兩種大不相同的語言。然而,既然在翻譯中間必然會失去什麼,到底失去的是什麼也許還是值得知道的。讀一首翻譯的詩,就像透過麵紗看美人,或者透過霧看風景那樣,其深淺不同的程度是隨著翻譯者的技巧與對原文的忠實程度而發生變化的。為了揭開美人的麵紗和驅散濃霧,劉若愚闡述了中國詩訴諸聽覺的特征和詩律的基礎,並且嚐試在將中國詩翻譯成英語的時候,盡可能接近地保持原詩的形式。在每一行中給予英文的重音節與中文原詩句的音節數相同,而且盡可能地依照原詩的押韻形式,以糾正有些英語讀者基於讀到的譯詩誤認為所有的中國詩都是無韻詩的錯誤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