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第一路向:把握中英語言文字各自的特性(3 / 3)

中文詩常常可以省略主語,容許詩人不讓自己的個性侵擾詩境,詩中沒有表明的主語可以很容易地被設想為任何人,這使得中國詩常具有一種非個人的普遍的性質。比如王維的詩: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反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詩人隻說“不見人”,不是說“我不見人”,使讀者產生了“無我感”,感覺到山巒、人聲、日光和青苔都平等地存在於自然之中。與之相比,西方詩就顯得自我中心和入世得多,比如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詩句:“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我曾孤獨地漂泊如一朵雲)中國詩人也許隻寫成:“漂泊如雲。”前者記錄下受特定時空限製的一種個人經驗,後者則呈現出一種具有普遍適應性的存在狀態。

中文詩也可以省略動詞、連接詞、助詞之類,詩句完全由名詞構成,如馬致遠散曲《天淨沙·秋思》的前三句: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這些詩句如果譯成英詩,就需要加上一些動詞和連接詞。

中文詩中,主語與謂語可以倒置,如王維《山居秋暝》:

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

在散文中也許得寫成這樣:

竹喧而浣女歸

蓮動而漁舟下

在英譯中也得加上關係連詞:

Bamboos rustle as the washer-women return

Lotuses move,and down come the fishing boats

中文詩的倒置法,顯示出中文詩比英文詩更進一步脫離散文的句法;倒置不但有利於字句之凝縮和經濟,而且有助於在韻律規則的約束中獲得節奏的變化多端。

中文詩語法上的另一個顯著特征是詞類活用,根據上下文,同一個單詞可以作為名詞、動詞、形容詞等等。如杜甫《春望》: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春”字本是名詞,可以用作形容詞修飾“城”,成為偏正詞組“春城”。而在本詩中,“城春”與上文“國破”相對,成為主謂結構的詞組,“春”字用如動詞,意謂“成春之城”,而不是“春之城”或“城之春”。

進而,由於中文裏形容詞可以有動詞性用法,因此在英文裏不得不使用係詞的地方,中文可以不用。例如,在中文裏習慣說的“花紅柳綠”,在英文中需要寫成:

T he flowers are red and the willow s are g reen。

顯然,在這裏,中文比英文更為簡潔有力。同一個單詞作為不同詞類使用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精確地保留原詞類的含義和聯想,而不必換用含義近似的另一個單詞。如“老師”的“師”字本是名詞,但可用作動詞,意為“以某某為師”,除了“學自某某”的意思之外,它還帶有尊敬、順從等“師”字原有的含義。

劉若愚總結說,中文的語法是流動的,不是建築式的。在拉丁語係的語言中,單詞就像用來建造整句和章節構成的複雜大廈的硬磚,而中文的單詞則是很容易形成新化合物的化學元素。中文的一個詞無法固定為一種“詞類”、“性”、“格”等等,然而卻是一個靈活的單元,能夠在不斷的流動中與其他的單元互相作用和反應。這使得中國詩人能夠以最大可能的簡潔來寫作,同時由於去除一切可有可無的裝飾而獲得普遍的“無我”的特性,在僅僅二三十個音節的絕句和小詞中,展現一處風景、一種情調,或一段人生體悟。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說:“在一粒沙中可看出一個世界。”對中國詩,也可作如是觀。

(六)中國人習用的概念與思維方式

劉若愚認為,對於一種民族語言的一些習用概念與思維和感覺方式,如果沒有一些基本知識,那麼,對於這種語言的透徹了解就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精確地理解用這種語言寫成的詩歌了。例如,中國人一般不說“長度”、“高度”、“寬度”,而習慣說“長短”、“高低”、“寬窄”等等,這顯示出中國人顧及兩端的世界觀和相對論的思維方式。所以,劉若愚對時常構成中國詩的實際主題或基本架構的一些基本概念和思維方式提出討論,以避免西方讀者可能的誤解。

1.自然

西方人所說的“Nature”(自然)是上帝創造的,是造物主形而下的一種顯示;而中國古人用以表示“Nature”概念的詞是“造化”,唐代以前,“自然”(Self-thus)一詞的基本含義是“自然而然”。在古希臘悲劇和浪漫派詩作中,常常表現人與自然的衝突,表現人在自然限製下的無力和挫折;而在中國詩中,常常表現人生的易變與無常,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自然”生命的永恒與常新。

2.時間

大部分中國詩表現出敏銳的時間意識,且表現出對時間一去不返的惋惜甚至哀歎。相比之下,西方詩盡管對時間也很敏感,但他們似乎很少像中國詩人那樣對時間耿耿於懷,而且中國詩時常比西方詩更明確地指明季節和早晚的時間。哀悼春去秋來或憂懼老之將至的中國詩不可勝數。春天的落花,秋天的枯葉,夕陽的餘暉,這些莫不觸動中國詩人敏感的神經,讓他們想到時光流逝,老之將至,時不我待。

3.曆史

曆史是什麼?西方史學家把一個國家的曆史定義為一國民族對於它本身在時間中存在的集體意識的記錄,但是中國詩人對曆史的感覺,其方式與他們對個人生命的感覺一樣:他們將朝代的興亡與自然的永恒相對照;他們感歎英雄業績與王者偉業之徒勞;他們為古代戰場或往昔美人而流淚。表現上述感情的詩,通常成為“懷古詩”。它與“詠史詩”不同,“詠史詩”是以某個史實為借口,以評論當時的政治事件。

4.閑適

閑適的心境或態度運用在中國詩中,並非帶有貶義,它不單單指輕閑無事,而且可以指脫離世俗的羈絆和欲念,本身心平氣和,或與自然界和諧相安的一種心境。也許“Being in peace”是一種比較適當的翻譯。

5.鄉愁

多多少少讀過一些中國詩(即使是譯詩)的人,都會注意到其中有許多是抒寫鄉愁的作品。中國詩人似乎永遠在悲歎流浪和希望還鄉。對於西方讀者,這也許過於感傷。中國幅員廣大,從前交通不便,城市與鄉村生活有著巨大的差異,傳統中國社會家庭的重要性,遊子對祖先的家根深蒂固的眷念,以及陸居農耕的人對土地的依賴等等,使得鄉愁成為中國詩中一個常有而且因襲的主題。

6.愛情

西方人翻譯中國詩似乎過分強調中國詩中男人之間的友情,而相應地對於男女之間的愛情給予過低的評價。確實有許多一個男人向其他男人表達愛慕之情的中國詩,其所用的語言在過去的英國即使不遭到公開起訴,也會帶來嚴重的尷尬。在從前的中國,婚姻由父母安排,一個男人對於同情、理解和愛慕的欲求,可能在另一個男人中找到回答。不過,中國詩中也有許多男人對女人,即使不是對他們的妻子,感到真實的愛情的詩歌。中國人對愛情的態度是合理而實際的,愛作為一種必要的有價值的經驗在人生中占有一個適當的位置,而不把它提升到其他一切之上。

7.沉醉

中國詩時常言及飲酒和沉醉,但“醉”這個字並不含有強烈的感官享樂的意味,也不像許多歐洲的飲酒歌那樣,暗示歡樂和高興。“醉”這個漢字是由表示酒壺的“酉”字和表示“完了”或“達到限度”的“卒”字構成的。在《說文解字》中,音符“卒”也是有意義的,整個字被道德化地解釋為“卒其度量,不至於亂也”(每個人達到他酒量的限度而不至於失禮)。“醉”字在中國詩中常常表示一種沉迷於酒而暫時脫離日常關心瑣事的精神狀態,而不一定是真正地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