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學觀念與評詩方法
《中國詩學》的下篇“走向一個綜合的理論”,是作者在綜合中西詩觀的基礎上建構自己的詩學觀念和評詩方法。
劉若愚認為:“詩是不同的境界和語言的探索。”所謂“境界”,劉若愚定義為“生命之外麵與內麵的綜合”,前者不隻包括自然的事物和景象,而且包括事件和行為,後者不隻包括感情,而且包括思想、記憶、感覺、幻想。換言之,詩中的“境界”,同時是“詩人對外界環境的反映也是其整個意識的表現”。所謂“境界的探索”,是指一首詩不是過去經驗的僵死記錄,而是“把過去的經驗跟讀寫詩歌的現在體驗融合起來的活的過程”。
詩不僅是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探索,而且是詩賴以寫成的語言的探索。不論詩人探索的境界是什麼,他所直接關注的是語言,是“與語言和意義的難耐的搏鬥”。詩人的工作是雙重的,他一方麵為經曆的新境界尋找適當的字句,另一方麵為熟識的舊境界尋求新的字句。在尋找適當的語言字句,包括聲調、格律、典故和意象等等,以表現“新舊境界”的過程中,詩人的工作不僅是第一次說出一些新鮮的話,而且是將已經被說過一千次的話以新的方式說出第一千零一次。
在此基礎上,劉若愚建立起自己的兩個評詩標準:一是“這首詩是否探索它獨有的境界?”二是“在語言的使用上,它是否開創新的局麵?”由此判斷這首詩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好的還是壞的,是偉大的還是平庸的。劉若愚說:“偉大的詩與次等的詩之間的不同在於前者將我們帶進新的境界而因此擴展我們的感性,而後者為我們再創造出熟識的境界而因此隻確認我們自己的經驗。”又說:“偉大的詩必然含有從來未被發現的語言的用法,帶有新的表現,意義和聲音的新結合,字句、意象、象征、聯想的新樣式。”
《中國詩學》出版後,美國相關雜誌曾發表多篇評論意見,劉若愚曾就此發表專門文章《中國詩觀的探索》(T owards a Chi-nese T heor y o f Poetr y),為自己的詩觀進行辯護。他首先重述自己的主要詩觀:“詩是對境界和語言的探索。”劉所說的詩中所謂的“境界”,就是景物、事件等外在對象和想法、感覺、記憶等內在經驗的融合。換句話說,一首詩就是客觀現實和詩人全部意識通過語言媒介表達出來的即刻的反應。這裏給出詩的定義是對境界和語言的雙重探索,它不涉及到如傅漢斯先生所謂的古老的內容與形式的二分法。其實,劉在寫書時已經否定了“一位詩人不把經驗當作詩的內容而把它放在形式上”。劉所說的詩中的“境界”跟“內容”是不一樣的:它不是事先形成的、既定的、可從已有的詩中摘引出來的,而是在詩的語言結構中顯現出來的特別狀態的存在。“境界”不像詩的主題,詩的主題等於它是什麼或者它關於什麼,而一首詩的境界超越它的主題,不能縮小為一個公式。此外,一首詩的主題,盡管跟我們所理解的以及對它的反應緊密相關,但不能形成其價值評定的依據,這跟一幅畫的主題可能影響我們對它的反應,但並不能決定這是否是一幅好畫一個道理。另一方麵,一首詩能否體現出它本身合乎邏輯的境界以及它是什麼樣的境界,則涉及到這首詩的價值評定問題,這種問題在批判性的評價中是避免不了的。
關於詩的“語言”,當然,不僅涉及到所有的技術手段,而且涉及到詩人所有的語言表達方式。具體地說,劉所說的一首詩的“語言結構”,不是指特定的“詩的形式”(無論是中國的絕句詩還是意大利的十四行詩),而是指語言的聲音、意義、意象等因素融合在一起所組成的一個整體的模式。“詩的形式”隻是一套規則,這套規則為詩人選詞時提供指導方向和限製;詩的“語言結構”不是指定的或事先形成的,而是一首詩寫完之後經過用詞的分析識別出來的。
《中國詩觀的探索》一文再經過修訂,後來收入劉若愚《李商隱詩研究》一書中。劉若愚在《中國詩學·中文版序》中曾說:“下篇提出個人的基本詩觀和評詩方法,未能愜意,後來在《李商隱詩研究》其中一章內,有所增補,但仍覺不夠,目前在重新申述及修改。”
(二)意象與象征
在建構起自己的詩觀之後,劉若愚進而探討詩歌批評中需要用到的術語和方法。鑒於“意象與象征”對於詩歌境界和語言的分析非常重要,所以劉若愚用專章來進行探討。“意象”一詞的英文是“image”,源自拉丁文“imago”。“意象”是什麼?根據劉若愚的觀點,它不僅指詩人在詩中描摹自然物象的詞語,而且是詩人表達抽象意念的媒介。西方學術界曆來非常重視詩歌的意象描寫,認為“用意象描寫,這本身就是詩歌的頂峰和生命”。西方漢學家認為中國傳統詩學也有許多關於“意象”的論述,隻是歧異甚多,難以統一定義。針對中國傳統詩學的具體狀況,劉若愚建議,最好按照意象的種類,分別加以界定。在《中國詩學》中,劉氏把中國古典詩歌裏的意象分作基本的兩類:“簡單意象”和“複合意象”他說:“簡單意象是喚起感觀知覺或者引起心象而不牽涉另一事物的語言表現;複合意象是牽涉兩種事物的並列和比較,或者一種事物與另一事物的替換,或者一種經驗轉移為另一種經驗的詞語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