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是對李商隱詩的批評研究,劉若愚首先解釋了他對李商隱詩的批評的理論基礎和采用的標準,然後是理論的實際運用。這部分共有四章內容。
(一)中國詩觀新探
在第一章《中國詩觀的探索》(Toward a Chinese T heor y o f Poetry)裏劉若愚談了他關於中國詩歌的基本觀點。在《中國詩學》中,他曾試著從傳統的中國詩歌批評的各種流派和自己受某些西方現代批評理論和方法影響的思考出發建立起自己關於詩歌的觀點。在這篇文章裏他深化了這個觀點,簡要地概括起來他認為詩歌是境界(Worlds)與語言(Language)的雙重探索。這裏的境界指的是外部物體、景象,甚至是事件和人的內心的思想、感情、記憶的融合物。換句話說,詩歌是外部現實和詩人總的意識通過語言的反映。詩歌的境界既不同於詩歌的內容,也不同於詩歌的主題,它超越了詩歌的主題。至於詩歌的語言,當然不僅指技巧方法的總和,還指詩人在語言上的全部的表達方式。劉若愚特別指出,他所說的“詩的字句結構”不是指的規定的“詩的形式”,而是指語言的各個方麵——聲調、意義、意象等,被組合成一個整體的方式。
談到為什麼要避開“形式”一詞,劉若愚說是為了避免詩歌與工藝品之間錯誤的類比。他認為詩歌屬於“創造類”的事物,而不是“製造”出來的。第一,“製造”意味著在先前存在的事物上強加一種新的存在形式,而“創造”則不包含這個過程;第二,“創造”出來的東西,無論是大自然或者人的傑作,除了他“本身”的功用外,沒有其他的目的,而“製造”出來的東西則取代了先前存在的事物的本來使用價值。既然說詩歌是“創造”而不是“製造”出來的,那離開詩歌本身的功用而去談論其他的就不合適了。自然,在談詩歌的時候最好就不要說什麼“形式”或“材料”了。
至於兩者之間的關係,劉若愚認為,簡而言之,詩歌的“境界”來自“語言”,詩歌的“語言”體現“境界”,兩者相輔相成,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麵。劉若愚讚成當時流行的“整體論”的觀點,即一方麵沒有人能否認詩歌是用語言寫成的,所以無法避免討論詩歌的語言;另一方麵,也不得不運用術語來指出詩歌表達了什麼境界。分別談論詩歌的“境界”和“語言”,並不意味著兩者是分離的。
對於他所用的“探索”一詞,劉若愚也做了澄清,用此詞是為了表明詩歌有能動的和創造的特征,詩歌不是對過去經曆的僵化的記錄,而是融合了過去的經曆和現在的寫詩或讀詩的感受的生動的過程。偉大的詩歌或者讓我們感受到一個新的境界,或者使我們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體驗舊的境界。換句話說,詩歌體現了一個探索現實和經曆的過程,同時也是搜尋合適的字句的過程。“探索”一詞強調詩歌既不是一種物理上的實體也不是交流信息的代碼,而是一種體現了詩人創造的智能過程和引發了讀者相似的再創造過程的語言結構。詩人尋求詩歌體現境界的過程中探索了語言的潛力,而讀者隨著詩歌言語結構的發展,重複了詩人“創造”境界的過程。
劉若愚指出把詩歌定義為是智能的探索過程的體現並不等於形而上學的唯心論,他並不否定客觀事物的存在。在他看來,在讀者讀到它之前,詩歌隻是一種潛在的存在。把“境界”定義為生活外部和內在的融合體就暗含了客觀現實的存在,沒有現實境界,詩人的主觀境界也就沒有融合的對象。
從“探索”的概念出發,劉若愚討論了關於詩歌的暫時性和永恒性的理論。他認為,當讀者再創造詩歌的時候,詩人所經曆的在他創作詩歌的那一瞬間就得以脫離時間再現出來,所以我們說詩歌既是暫時的又是永恒的,或者說兩者是交彙的。接著劉若愚談到了詞彙在詩歌裏的一個矛盾特征,它們既作為語言的詞彙暫時存在過,又因為作為詩歌的一個組成方麵而得到永恒。
關於詩歌的評價標準,劉若愚認為隻能從詩歌自身的成功與否來考慮。這個問題又可以闡述為兩個問題:一是詩歌對自己境界的探索和表現如何?二是詩歌語言的潛力實現得如何?第一個問題與詩歌既有暫時性又有永恒性有很大關係,因為一首詩在通過語言的手段把外部境界和內心感受融合成一個平衡的境界上愈是成功,讀者就愈能再次創造這個境界並重新體驗探索的創造過程,因此也就使得詩歌成為永恒的。劉若愚也指出,在這裏也要考慮到詩歌的價值問題,隻要我們說這首詩是“偉大”的而另一首隻是“好的”,或者說這首是“有深度的”而另一首隻是“平庸的”,我們就正在引入一種超越美學的價值判斷標準。第二個問題即詩歌的主要標準則要問是否在語言的運用方麵開辟了新天地,即所謂的創造性。當然,這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即詩歌的詞彙、意象等是傳統的,但是其組合方式卻是新的式樣。這也和詩歌的暫時性和永恒性有密切的關係。越是偉大的詩人,他就越能永久地把詞彙保持在詩歌的內容裏,同時改變和豐富詞彙的意思、含義、聯想等,增加它們更深的潛力。
劉若愚指出,上麵兩個問題相互是有聯係的。一個詩人在運用字句體現境界的成功的程度得依靠他搜尋合適的詞彙的成功的程度,他對語言進化的貢獻也得和對境界的探索成正比。回答這些問題需要仔細分析詩歌語言的各種特征,當然這種分析也會增強我們對詩歌的敏感性。
(二)李商隱詩的境界
盡管一首詩的境界和語言是一件事情的兩個側麵,劉若愚認為仍然可以輪流描述每個側麵,正如可以首先描述一個人的生理的外貌,然後再描述他的個性那樣,反之亦然。當然,在詩的任何一個側麵上的討論都不可能做到完全公正,這就像描述一個人的生理的特征或精神的特點,卻並不能充分地概括他的整個的個性一樣。但是如此的討論和描述仍然是有用的,或許,可以引進另外的類比來加以說明。在一部電影裏麵,攝像機常常要轉移它的焦點,導演借助於特寫、淡出、閃回、蒙太奇和其他的設計,尋求創造一幅協調的圖像並且喚起觀眾整體的回應。采用類似的方式,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諸如全部的詩關注的焦點,一首詩的某些細節,一組詩或全部詩的共同特征,來討論一個詩人的工作。如此的討論自然將包含重疊、交叉參考和循環的主題,但不允許話題的生硬和任意的分割。
在這章裏,劉若愚探討李商隱的詩在具體表達不同的境界上有多麼的成功,並且揭示這些是什麼樣的境界。當然,主要的注意力將放在那些成功地表達複雜的境界的詩上。他就用較詳細的分析顯示出每個境界是怎樣從詩的結構呈現的,並且分析在這種詩的結構中語言的各種各樣因素的組合與相互作用的關係。那些不太複雜並且不大成功的詩則被簡略的提及或者置而不論。
劉若愚將李詩分為探索複雜現實境界的詩歌(包括現實和虛擬的詩境界,超越時空的詩境界,無常與永恒的詩境界,愛情的詩境界,真實與幻想的詩境界)、內在境界與外在境界融合的詩歌(包括快樂的詩境界,憂鬱的詩境界,鄉愁的詩境界,宿命的詩境界)和表現曆史或現實事件的詩篇(包括公眾的詩境界和晚唐社會全景圖)。
劉若愚認為,李商隱的詩大部分是成功的,在探究和具體表達各種不同的境界方麵,達到一個很棒的或很少有人企及的程度。
當外部的環境,無論是自然還是人類社會,形成完美的相互關聯的“個體形象”,包括內在的經驗和不同類型的經驗——智力的,情緒的,知覺的和直覺的——完全地被平衡且融合,這樣的詩大部分會是令人滿意的。
當外部的場景或事件保持著與詩人的意識不同化的時候,或當他的意識被一種經驗所支配而排斥其他種類的經驗的時候,詩是不大成功的。
某些詩具體表達包括各種程度的社會真實和多種類型的情感經驗的複雜境界,而其他一些詩則顯示簡單的境界,每個境界都將自然的景觀、人類的活動,及其某種特別的情緒或心情粘合在一起。
李商隱的詩境界呈現出相當豐富的多樣性。其中,諸如鄉愁或憂鬱,對所有中國詩的讀者都是熟悉的;其他則相對不普及,例如表現不顧一切的愛或幻想的作品。
然而,不尋常的強烈情感,知覺的敏感,想像的大膽全都需要一並探究,所有這些都與李商隱詩歌豐富、複雜而精妙的語言相配。
(三)李商隱詩的語言
第三章是對李商隱詩歌語言方麵的探索。劉若愚認為,伴隨著李商隱詩歌境界的多樣性,其語言也相應地呈現出不同的風格。詩歌所體現的境界越複雜,其字句結構也就更複雜。就算是相對簡單的詩歌,其體現的境界的類別也得看語言的選擇運用,反之亦然。當然,李詩風格的變化在翻譯中丟失了不少。劉若愚試著劃分了李詩的幾種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