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蘇軾將詞自音樂的依賴中解放出來,而周邦彥則又將詞與音樂結合在一起。不過說周邦彥是詞學的複古者卻並不正確,因為在他的手中,就情景的體會和表達方式而言,詞已經達到微妙而細致的新的巔峰。他的詞由於繁複的境界和錯綜的文字結構而獨立特出。
劉若愚選釋了周邦彥的《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瑞龍吟·章台路》、《六醜·薔薇謝後作》、《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各詞,並總結說:古人盛讚周邦彥詞集各派詞之大成,近現代人則多批評其過分講求格律,內容貧乏。這兩種看法都有偏見,一方麵,周邦彥固然綜合了前此某些詞人的風格,特別是柳永和秦觀的;另一方麵,無論就題材或風格來看,他的詞都沒有受到蘇軾的影響。在文字技巧方麵,就精密細致而言,他可能是詞中成就最高的藝術家。然而就純文學的觀點來看,他並不是詞中最偉大的詩人。至於“格律派”這個名稱,用來稱呼模仿他的詞人比用在他本人身上更為合適。他寫詞不僅注重形式的美,而且兼顧情的曆練。他的詞通常不露原始的情感,而是“情感淨化之後的回憶”,隻是尚未達到將情感哲理化的超然境界。
一般說來,周邦彥詞中的意象豐富了詞的典麗的風格,而同時,它卻又使得詞的表情達意較為間接,相對地減少了它們直接感人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王國維會對周詞運用“代字”表示惋惜的原因。就王國維的觀點而言,詩詞的最高境界為“不隔”,次等是“隔”,因其容易導致“遮蔽”和“晦暗”。無論我們是否接受以此作為衡量詞好壞的標準,周邦彥的詞的確缺少透明性而有著半透明的本質,至少部分原因在於運用替換的意象及其類似的寫詩的筆法。
周邦彥詞在聲韻上十分講究,他不僅辨平仄,而且十分小心地分別上、去、入三聲。在句法上,周詞有一種特殊的結構,那就是隔句對,例如:
欲說還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
此詞第一句與第三句對偶,第二句與第四句對偶。劉若愚認為,這種隔句對始見於蘇軾的《沁園春》,在東坡同時或稍後的詞家裏,有五人填過此調,卻隻有秦觀繼承了此法。其後,周邦彥雖然沒有填過此調,但在其《風流子》和《一寸金》中卻用上了隔句對的技巧。這種出於蘇軾的文字遊戲,被秦觀在同一詞調裏有心地仿效了,然後被周邦彥用於其他詞調並加以推廣。
據劉少雄查考,在周邦彥之前填過《風流子》詞調的還有賀鑄,而其詞中上下片即各有一組隔句對,並且周詞使用隔句對還可找到一闋《紅羅襖》,其中的“取酒東壚,尊罍雖近;采花南圃,蜂蝶須知”,也是隔句對。還有隔句對的淵源,也不自蘇軾始,在柳永的《樂章集》中,就有不少“三四三四”句式的隔句對,後來常見的四言隔句對,柳詞中也有一組,見於《笛家弄》:“蘭堂夜燭,百萬呼盧;畫閣春風,十千沽酒。”筆者按,如果考慮到跨文類的互相影響,詞中的隔句對,也許來源於律賦和駢文中隔句對的用法。律賦句法對宋詞句法的影響恐怕是一個值得研討的課題。
總的來說,周邦彥詞的革新性雖然不似柳永和蘇軾那樣大,但在詞的發展上仍然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他承繼了前此一些詞家(如柳永、秦觀)的主題和風格,並將其發展到新的頂峰。他的作品雖然不以直接的力量感動人,但是微妙而精細,耐人咀嚼。他的詞境是半透明的,文字結構像是雕刻精美的象牙或玉石而非形狀單純的瓷器。他對後代詞家,尤其是南宋和清朝詞人的影響是巨大的,雖然對今日中國的年輕讀者,他並非很受歡迎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