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的跋語名為《非個人的個性》,和國內大多數跋語明顯不同的是,劉若愚的跋語篇幅很長,所論述的問題也很深刻,實際上完全可以當作和前麵幾章互為補充的另外一章。
一開始劉若愚就表明本章的目的在於對一種普遍的假設即抒情詩本質上是個人的提出質疑,並對“抒情詩”(lyric)這一大家普遍使用概念進行了術語學和文體學的探討。為了說明詩歌個性與非個性的複雜關係,劉若愚首先舉出了貌似具有非個性的兩首名詩的辨析作為作為例子。這兩首詩一是王維的《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一為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劉若愚分析說,這兩首詩歌既不是敘事詩,又不是戲劇詩,而是抒情詩,但它們沒有表達任何個人的感情,可以認為是王國維“無我之境”的說明。盡管如此,這些詩歌絕不是以冷峻、客觀意義上的“非個人的”,因為每一首詩歌都給出了對它所植根的那個世界(不等同於詩人自己生活世界)的個人看法。為了說明這一特色,他引用了濟慈和艾略特的兩首詩歌進行比較。通過他的仔細解讀,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詩歌中詩人的個性都沒有侵入場景,尤其是王柳詩中表現得更為突出。王維傾向於用佛教術語看待萬物,把現象世界看成是幻覺的:山是空的,落日反射的光線和人聲的回響增加了不真實的感覺,也暗示了人類感覺的局限性。柳宗元詩歌中這位在山川闊野背景下的孤獨而單薄的漁翁形象意味著人在大自然麵前的渺小。而漁翁是一個從社會中退避下來回歸自然的約定俗成的道家象征,他在寒冷的江邊似乎徒勞的釣魚說明他對成敗得失已經不計於心。對一個道家中人來說,生死、春冬、日夜都是相對的而不是相反的存在狀態,這幅看似黯淡的風景表現的不是悲哀而是超脫。所以雖然存在著哲學觀的不同,這些詩歌都捕捉了時間中的瞬間把它解釋成無時間的永恒,由此將個人的看法轉化成非個性的真實。
從詩歌回到詩學,劉若愚認為盡管“詩言誌”曆來被奉為金科玉律,許多批評家實際上非常強調詩中每每等同於宇宙之道的非個性,或者至少主張“情景”、“物我”的交融。這些批評家都追求能夠超越個人的東西,如“言外之意”、“興趣”、“味”或“神韻”。他對王國維的“無我之境”進行了現代闡釋,認為“無我之境”應該理解為超越自我,而不是泯滅自我。
不僅如此,劉若愚認為西方也有一些詩人追求非個性的個性。濟慈詩人等同於一隻麻雀的評論以及有關詩人是“所有存在物中最不詩意的,因為他沒有身份”的話和蘇軾評論文與可畫竹的詩句極為相似。
不過在劉若愚眼中,對非個性的個性悖論提供了一個也許最好的闡釋的人還是後象征主義詩人艾略特。艾略特一方麵主張逃避個性,一方麵又主張凸顯和發展個性,認為隻有這樣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援引他人的論述,證明艾略特運用術語貌似齟齬實則辯證,從這裏可以看出劉若愚對艾略特個性說本質的體認是很深刻的。
最後劉若愚把注意力從哲學層麵即從詩人和世界的相互作用方麵去關注非個人的個性轉到藝術家的層麵即詩人的創造過程。在這個層麵個性和非個性的關係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形成,中國常常使用“才”與“學”、“性靈”與“格律”、“創新”與“沿襲”等批評術語。在英文中,則一般用“自然”與“人為”、“個人才能”與“傳統”、“原創”與“模仿”,或“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這樣的方式來討論。中國批評家傾向於努力保持兩方麵的平衡或以矛盾的關係看待它們,既強調才又強調學。清代批評家葉燮在這一點上即有真知灼見,劉若愚對他的一段話做了解釋,並分析了艾略特和葉燮觀念上的同與不同。
書末附錄有中文詞語和名稱、縮寫、注釋、征引文獻、索引等非常翔實的資料,便於研究者查閱或進一步的研究,在此就略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