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學術研究,如果不把真正的問題講出來,看別人的臉色行事,是做不成學問、搞不好研究的。隻有保持學術獨立,學者人格才會立起來。關鍵是學術要遠離“商場”和“官場”。
《解放周末》:真正的大師都是以自己獨特的思想立身。
劉夢溪:學術的誠信基礎也在於此。季先生講過,學術和心術有關,做學問不要騙自己,不要騙讀者。做到這一步,是有德,否則就是缺德。
《解放周末》:現在學術也在追逐眼球與喧鬧,出現了學術娛樂化、學者明星化的現象,學術腐敗也屢見不鮮,而甘坐冷板凳的學者卻越來越稀缺。
劉夢溪:現象後麵是市場化對學術的浸染。經濟應該市場化,社會卻不能市場化,學術尤其不能市場化。“把大學推向市場”是再愚蠢不過的主張。學者市場化則是學者人格的異化。事實上,學術是不允許有特權的,做學問的人一定要遵守學術紀律,這是治學的通則。
學術歸根結底是靠材料講話,靠真理吃飯。學術本身應該成為學術的目的。王國維、陳寅恪大聲疾呼的就是這一點。當年陳寅恪給北大曆史係學生的贈詩:“天賦愚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說得也是這層意思。人文學術不能過分強調實用。強調實用就難免功利化,從而忽略了為學術而學術的真理性和神聖性。季先生說,“學問不問有用無用,隻問精不精”,大哉斯言!
更主要是文化信仰不能動搖。
《解放周末》:學術失範可以說是近年來社會功利化的一種表現,那麼缺少出色的學術成果,很少有大著述,和傳統文化的斷層,和國學根底,是不是也有一定關聯呢?
劉夢溪: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我多次講過,20世紀的大師級人物得天獨厚地具備兩方麵的根底,一是傳統文化和國學的根底,一是西學的根底。國學根底,我們後來者不容易趕上了。西學根底,宋儒和清儒不具備這個條件。所以我說那是乾嘉之後中國學術的又一個高峰期。當然,有高潮就有低潮,學術流變的路漫長而崎嶇。
《解放周末》:傳統的丟失,會帶來心靈的迷失。
劉夢溪:會產生文化失重。當時的學人,由於傳統文化和國學根底深厚,無論走遍幾洲幾洋,文化的根性都不改變,文化的自信力永不喪失。你看王國維、陳寅恪,穿著服飾絕不跟著時代潮流走。辜鴻銘就不用說了。當然更主要是思想信念和文化信仰不動搖。“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與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王國維的話,是何等信仰,何等力量。
《解放周末》:是否和學術體製也有一定關係?
劉夢溪:有的。現在大學、專業研究機構為了追求學術指標的“量化”,忙得不可開交。一年不知要填寫多少數據表格。也許這對自然科學是必不可少的舉措,但人文學術這樣做,我頗表懷疑。數量其實並不是學術價值的基礎指標。黃侃去世之前沒有留下多少著作,但沒有人懷疑他是章太炎之後無可爭議的國學大師。
《解放周末》:對啦,您對國學大師的界定似乎比較嚴格,季羨林先生也未見您以國學大師相稱。
劉夢溪:國學的概念炒得太濫,什麼都成國學了。什麼都成國學,就沒有了國學。我比較傾向馬一浮的國學是“六藝之學”的定義。這個定義的好處是直接可以和教育結合起來。不過即使認為國學是中國固有學術,其根基主要還是經學和小學。季先生的學問屬於20世紀世界東方學這一塊,是大師,但不一定稱作“國學大師”。他幾年前已經公開辭去,何必再強加給他。
還有全麵的國家課題製,也不利於學術的發展。特別大的項目,集體製、國家製在所難免。但基本的學術方式,還應該以學者個人著述為主。個人著述能產生思想,產生有深度的著作,而且有學術個性。集體著述,往往是各種思想的妥協。
不能用商業目的來衡量一切,世俗化和商業化是學術的大敵。“國學”的商業化勢必極大地損害“國學”。
《解放周末》:您到底怎樣看目前的傳統文化熱和“國學熱”?這些“熱”的出現有合理的原因嗎?
劉夢溪:長期的文化斷層,長時間提倡和傳統徹底決裂,使得自己的文化傳統大麵積流失。金耀基先生講的,中國文化的命運是“20年代不想看,80年代看不見”,我認為是對文化傳承狀況的真實描述。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的騰飛,文化傳統的重建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這樣的背景之下,傳統文化熱、國學熱的出現,有其合理性。這是一種複蘇與回歸,就像人們開始崇敬學術泰鬥、渴望國學大師,在大師離去時,全社會都寄予哀思。這種對文化的溫情與親近很可珍貴,可以看作是一次新的文化意識的覺醒。
《解放周末》:有人說現在的“國學熱”是虛熱,您的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