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堆滿了蘿卜,小釋鋸掉菜葉,將蘿卜上的泥土清理幹淨後扔到水缸給歐陽任夫婦洗涮,妙春挺著肚子站在公婆前麵的蒸板旁,專注著菜刀下的蘿卜片。不僅是小釋家,加入合作社的家庭也在忙活。蘿卜切好後接著就是上爐,將一串串如同銀色巨珠的蘿卜片懸掛在烤房內的橫杆上,掛滿之後進行烤房密封,一切完備後便燒著火,一家人看那一叢叢火苗湧到爐橋的上端,心想不到第二天早上,飽含水分的蘿卜就會變得幹脆。才加大火不一會,蘿卜片已經開始蜷縮,維生素B和鐵全溶到了蘿卜幹內,蒸發出來的全是淡水的霧氣。
第一次連夜的烘烤,小釋不敢閉眼一分鍾,生怕火力小了導致蘿卜片“盜汗”而腐爛,妻子身體虛被他使去床上休息,一人守著火爐到天亮。小釋借著晨光透過觀察玻璃像烤房裏瞧去,一串串銀子散發著白光,他箭步來到床邊和妻子分享了烘烤成功的喜悅心情。
“春,烘幹了烘幹了,白花花哩!”
“那好那好,幸苦你了。小聲些,別吵著他。”
妙春一隻手拉著丈夫,一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她的笑不過一會消失了,兩彎眉毛橫了起來。
“是倒是烘烤了出來,但是我擔心賣不出去,縣裏菜場的小攤散賣要不了多少,拿去網店也不見人訂貨,人家想訂的是醃製後的成品。如不早點聯係個大買家,馬上進入寒冬,發黴得快。”
“我和其他幾家商量,訂做些包裝袋,批發到杭州蕭山去,那裏做蘿卜幹加工的廠子可多了,隻要有一個老板相中了收了去醃製,這點貨兒根本供不上。”
“可是那些老板不會理會咋們的,一個窮山村怎麼能生產出像添了調色劑那般令人淌口水的蘿卜幹來。”
小釋爬在床上,他牽著妻子的手,使勁扭著頭盯著妻子的小腹,布滿血絲的眼睛表現出就他一夜未免的疲憊,妙春的手從肚子上移他的頭頭上,明顯感到他的頭顱隨著他的顫音震抖,可是他猶如軟木的下軀緊緊壓住床單,一動不動。
“我要去趟蕭山,帶上樣品找商家去。你自個躺著別忙活,別傷著身子,剩下地裏的蘿卜,叫爸媽找兩個小工和著拔回來清洗上爐,聽話,切蘿卜片的事你也不要做了。”
第二天,院子裏的公雞還未召喚山背後的太陽,溫和而錚亮的晨霞已經浮出山頂,向黑籃的天海逼近,這時小釋已經發動了車,準備開去縣城的火車站,馬達吵醒了他的妻子,她撐開窗簾看時,小釋已經將車子倒出了院門。加入合作社的馬偉將小釋攔在了出村的路口,他的頭伸進車窗,並且將手裏的兩罐包穀酒輕輕地放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釋哥,還好你沒走,我等你半小時了。把這酒帶去,城裏人好土味這口,見了老板也好說話。”
“馬偉,用不著做馬尾巴拍馬屁的事,是真貨誰看了都想要,是歪貨馬屁再響也是拍來自己聽聽。”
馬偉直起身,將頭移出了車窗,隻聽他說了一句話,車子便朝前開去了。
“千萬要坎價。”
“哪裏有賣家砍價的道理!”他鳴了幾聲喇叭。
小釋乘了兩天兩夜的火車才抵達杭州,為了了解加工蘿卜幹的廠子,他在金城路找了家最便宜的商務賓館,一進房間便翻看放在床頭櫃上的黃頁大全,最後找到了三家公司。翻完了厚冊,才發現窗外的天已經發白,猛一看,是飄雪了,雪越下越大,遠處的高樓慢慢被雪花隱去。
雪花直至清晨才停止飛舞的腳步,但少許的人才開始踏上雪毯,他們的腳步留下的窩連成一條黑線,每個人都很小心落步,生怕踏壞了線兩邊的雪壁。在一家公司的門口,黑線岔出了幾米長的淺步,小釋站在盡頭的兩個窩上,兩隻舊皮鞋被雪花洗得幹幹淨淨,映著高光。他敲著這家公司的門,袖子上的冰層刷刷的往下散落。
開門的就是與小釋電話裏聯係的羅老板,老板叫他在辦公室等他,他進貴賓招待室披件外衣。小釋從包裏小心地拿出兩袋蘿卜幹放在茶幾上,接著拿出兩個酒罐放在袋子旁。羅老板走出來,手裏拿著一片比雪花還潔白的毛巾。
“可恨的大雪,來,擦擦你的頭,別涼了身體,再擦擦鞋子,冷由腳起。”
羅老板拿起一串蘿卜幹,接著說道:“顏色倒是好看,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小釋忙直起身,一步邁到他麵前扯著茶幾上的袋子說:“這兩罐酒是村裏帶來的,包穀釀的土酒,這蘿卜幹也一樣,味道純著呢!要不咬一口嚐嚐。”
“算了。”
羅老板瞅了瞅小釋肩上濕漉漉的舊背包,繼續說道:
“三塊一斤,多了不談。”
“這我們可是要提大本啊。你們加工後一斤打包成三袋,一袋賣十五,況且醃製後,一斤就變成了一斤五兩,多了一兩的拌料和四兩的水分呀。”
“就三塊!”
“照這個價,隻夠我們的運費喲。別說八塊的市場價,六塊六也得給呀,圖個生意順利。”
“這酒你拿走,蘿卜幹的事就不談了。”
小釋收了東西走出樓來,周圍潔白的一切似乎都在同情他,冰條尖端滴落的水珠打壞了地上的棉毯,餘留在空中的細羽柔柔地飄飛,盡管它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向道路中間的護欄獻出了它的初吻。
他將手裏的毛巾扔進了公司門口的垃圾桶裏,蓋住了兩個破碎的高腳杯,旁邊橫著幾個香檳酒盒,他似乎領悟到了一個毒惡的真理:“四塊五一斤的老燒酒經過包裝賣出千元的價格,農夫喝著純包穀白酒解渴,富人喝著加糖紅酒調理情操。這個世界的容貌並不明媚,恰反令人煩厭,但是是人們的虛偽和欲望,又將這個原本純潔的世界完美地偽裝。”
傍晚的雪飄得更烈,行人用力撐著肩上的傘擋住打臉的風,兩行腳印隨著傘的移動一直延伸到了遠處白茫茫的一片霧團裏。小釋來到一家在黃頁大全上挑選的公司門口,公司的大門已經關了,看門的大爺說是冬天收買不到蘿卜幹,老板和廠裏的工人都回家過冬去了。小釋來到蕭山已經幾天卻沒什麼進展,他看著麵前被大爺緊鎖了的鐵門,不由心酸起來,他已經感覺不到寒風扇在臉上時的疼痛,反而發燙的腮幫子烘烤著他眼裏的水珠,水珠在他的眼裏擴大後又縮小,縮小又擴大。
“見鬼!”他抱怨道。他正轉身返回旅館,電話響了,是季善潔打來的電話,電話的那頭半天沒說出話。
“媽,喂?媽,喂······喂。”
“你快回來,我哩兒喲,妙春送去醫院了。”
“嘟嘟嘟。”
季善潔還未說完,電話突然掛斷,一看是沒電了。他聽是妻子送進了醫院,一定是生了,他拔腿就跑,邊跑邊想到底妻子為他生個兒子還是姑娘,但願妻子平安。他正起名字時,涮的一下摔倒,地上的厚雪被他一腳踢散,飛到空中。剛爬起來繼續往前跑時,有人在身後拉住了他。
“歐陽先生,你跑得太快,要不是你摔倒了我還追不上你,你,你這一摔倒是摔得值呀!”
一個頭頂著氈帽的青年說道,他是一個廠子裏的工人,昨天小釋托他送了一袋蘿卜幹給他的老板。
“什麼事?我趕著回家。”
“我們老板要見你,說蘿卜幹成色好,也脆,關鍵是你出的價格和他的意。”
小釋慌慌張張從包裏拿出紙和筆遞給工人,並高興地說:
“太好了,早知道我前幾天就該在街上摔上幾個跟頭。快寫下收貨地址,我回去後就運過來,具體的我們再聯係。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