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門上貼有兩紙對聯，白紙黑字：“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風幾處遊”。院子裏的親人個個看著他，似乎想爭著過去抱住他，然後接過他的包，但見他大步朝堂屋走去，眾人又小聲對周圍的人苦訴起來，好似去年大概的這個時候，議論著妙春是個好姑娘，小釋真是有福氣。堂屋的門兩側寫道“鵑啼寒夜淒風冷，鶴鳴三更苦雨寒”兩豎大字，薄薄的紙上染著厚厚的墨水，紙飄離牆壁後又被風吹了回去。
堂屋的布置和很多年前華興老人死的時候一樣，隻是棺材很小，村裏沒有一個青年人早早的為自己準備好四合木，用的是歐陽九的棺材，為了把棺材先搬出來安置孫媳婦，歐陽九又大鬧了一場，說是棺材沒了他死後是不是掛在樹上燒死算了，他罵了兒子和兒媳婦一天，說對他不孝，後來他喝醉睡著了，白燦花悄悄叫歐陽駝搬出來的，而且搬出來的是她的那口，棺材很小。
季善潔抱著一根長凳的腳哭道:“可憐哩娃娃喲，白發人送黑發人喲，可憐哩媳婦喲······”長凳上躺著妙春，由於她的肚子被胎兒頂起，她的雙手無法搭上去，被陰陽先生用一條白線困在她的小腹上。終於見到了妻子，但他在這幾步的距離間艱難的邁著步子，直至兩腿一點力也沒有，啪的一下跪在地上抱著凳子搖晃，似乎能將妻子驚醒，告訴他她隻是睡著。陰陽先生是訓良法師，他見到亡人的男人已經回來，點了一下佛龕前的皮鼓並說：
“既然見了最後一麵，趕緊裝上吧，準備超度。她肚子裏的死胎是個麻煩事，棺材小了，裝不下，主人家考慮考慮，我看需要開刀。”
“哎喲，我可憐哩媳婦喲，死了還受罪哦!”季善潔一聽，哭聲更大，門外的人都擠進了靈堂。
“還有，沒在正堂和耳房落氣的，棺材不能放堂屋，你家烤房修在三花邊，放在堂屋不好超度呀，菩薩不收呀！棺材放屋外，四方好交代，完事圖吉利呀！”
“先生怎麼超度我們不懂，可是這······”歐陽人說。
“絕不能破腹。”小釋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埋進妻子的懷裏大哭起來：
“無論怎樣，都，都不行，把棺蓋掏空。妙春，別怕，別怕，不會讓你疼的。”
他翻過身，爬向橫放在不遠處的幾塊漆黑的棺木，伸出手用力地刨著一塊短小的硬木。
天空被一股股火煙遮住了，火柴的白色灰燼胡亂地到處飛，火煙後慢悠悠飄下昨夜餘留在空中的雪菱，和灰燼交換著舞步，相攜著落在了梧桐樹上，可怕是要引來第二場暴雪。
誦經的聲音被濃煙緊緊籠罩在低空，夾雜著牛家寨方向傳來的牛叫聲，時而是老母牛的嚎叫，時而是小牛牯子的吟喊。三花邊的地坎上堆滿了蘿卜，蘿卜根尖的泥土已經幹掉，風一吹，泥灰飛到枯敗的菜花上，旁邊幾個麻袋裏的蘿卜幹散出香氣，和一股檀香混在一起。大梧桐上的葉子被昨天的一夜大雪欺壓得慘烈，肥大而枯卷的葉顛簸在風裏，最後落在了一口棺材上。
訓良在樹下搭了一個木棚子，棚下搭了三寶殿，他在佛龕前翻唱他師傅死前雋寫的頌文：
“人不愁衣食冷暖，隻愁人心清涼······世間善良人不多，隻求一碗寒食飽淒涼，可憐見了秦廣王······人不盼大富大貴，隻盼親人安平······命運離奇盡傷人，隻求一盞冷燈明橋亭，攜去檀香拜閻王·······”
妙春的爹爹拄著拐棍站在棺材旁邊，他輕輕撫摸著女兒的手，他又揉一揉他原本看不見的眼睛，好像揉了後他的眼睛能看到麵前漆黑的木頭，能看見緊閉著雙眼的女兒，他竭盡全力將耳朵貼近她的頭，似乎能聽到她吆喝著母牛上山去的聲音，能聽到她唱著動聽的山歌調子。牛老人欲哭無淚，心裏的痛苦像想看見東西眼睛卻無能為力一樣，他的手放到了女婿的肩膀上，靠著他的頭說道:
“讓她去吧，天上無憂，人間苦愁。去吧去吧，我哩幺兒，把棺蓋上吧。”
“妙春，你看，我給你帶了禮物，還有，老板答應了要買我們的蘿卜幹，價錢也好，你怎麼就走了呢？你看這勺子多麼合用，你為我生的龍鳳胎呢？名字我都想好了，將來還要喂他吃飯呀，你快起來呀，起來呀，我去燉雞湯喂你。”小釋舉起手裏銀光閃閃的勺子，他的頭埋進棺材裏。
鵝毛大雪掀開黑霧和青煙，雪花像一隻隻白蝴蝶，墜落到她比棺木還黝黑的發絲上，有的落在冰冷的臉頰上，然後又親吻她冰涼的耳垂，可是，一瞬間，一切變得黑暗，白蝴蝶化成了水珠，和著小釋的淚水一同濕潤了她和平的麵容，一隻隻蝴蝶慌張地扇動了翅膀，可是被一木頭擋在了外麵，砰，砰，砰······撞得巨響。
妙春下葬那天是臘月的第一天，天完全放晴了，但是越來越冷，冷空氣越加吹得烈。安葬好妙春後，小釋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門，父親和母親再三的勸慰他他也不出門，後來叫他去把嶽父接到家來一起住才開了門，妙春爹爹看不見，接到家來好給他些照應。
臘月間是村裏人殺年豬的季節，別戶人家挖火坑的挖火坑，架鍋灶的架鍋灶，裝香腸的裝香腸，熱熱鬧鬧，而歐陽任的家，牆壁上的挽聯還在飄動，梧桐樹下的香燼還在褪落，房簷上的冰菱遲遲不化。
失去妻子的小釋不知道怎樣才能開心起來，怎樣才能麵對未來的每一天，他心裏抱怨著：
“我的命運是一座火山麼？隻有山頂的那一把才能分解我的傷痛麼？我的傷痛是一片火海麼？隻有中央的那叢才能燒毀這見鬼的命運麼？早知現在火叢熔化不了山腰，何必當初火海造就了刀?可惡的，怎樣才能解脫？”
正抱怨時，他想起了娜拉留給他的信，打開抽屜，翻了翻拿起一封信，還未見著什麼，這時瞧見了下麵的一封寫著“當你絕望時”字樣，於是他的右手從裏麵抽出紙條來。
“你看到這封信時，你一定是遇到了麻煩，我不知是什麼事讓你難過，但我希望你足夠堅強。有個愛自己的妻子，她願意為你操勞，並且願意為你生一堆孩子，已經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所以沒有什麼能讓你難過的，你隻要好好珍惜便是。嗬，說你是一堆孩子的父親，是不是有些貪心呢？”
小釋將紙條放回信封裏後，一看左手上的信封，上麵寫著“當你成為一個父親時啟”十個字，他沒拆開來看，一把捏成了個團，然後直接撕了，碎紙片吱吱作響，伴著門外傳來的屠夫打刀聲和胖豬的嘶叫。
先生：
妙春死後，蘿卜幹全發黴爛掉了，但是合作社的成員沒有怨言，他們明知如果不是您妻子的死，您一定能夠聯係到那最後同意收購蘿卜幹的老板。妙春葬在歐陽家的墳塘裏，她的墳在歐陽澤安的前頭，冬天過後春風一來，鮮黃的泥土上長滿了青草，華興老人和晏氏老人的雙墳坐落在最後麵的大石頭下，青草也從層層敗草堆裏冒出來，過後的一段時間您常到墳塘裏來看她，她的爹爹也常拄著拐棍來，幾頭牛跟在他的後麵，牛兒跳進墳塘上的墳啃著青草，每當嘴碰到妙春墓碑的時候，它們一動不動的看著碑上的照片。我寫給您的信還是寄到編號為11698的箱子裏，您千萬不要拿錯，還有，我許久沒收到您的回信，不知道您的近況怎樣，不知道您寄錯到了哪裏。多在院子裏走走，希望您早日康複。書寫到這裏，我很痛苦，有時候甚至看著紙筆發呆、流淚。請原諒我寫不盡您當時心裏的痛，但這樣也好，那樣當您讀到的時候您也不會再次在記憶裏痛苦。接下來我繼續告訴您妙春死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