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蔣營官本來在湘軍幹得好好的,因為左宗棠入江西,就把他們這支部隊調到了浙西、贛東戰場。他指揮部下打仗,從來都是不惜銀兩重賞,所以部下個個踴躍赴敵。
不巧陳秀成軍西征,把左宗棠軍圍困在贛西。軍中餉銀一時無以為繼。剛好蔣營官和杭州旗營的賬房支使是拜把兄弟,就約了胡雪岩來,想先轉借一下餉銀。
“你要多少?”胡雪岩問。
“四千兩。”
“四千?”一聽這數目,胡雪岩登時給難住了。
首先是數額較大。錢莊的規矩,超過一千兩的,必須和老板合計。也真不巧,老板去了上海,需要十天後才回來。
“能不能少一些?”胡雪岩問道。
蔣營官見胡雪岩有些為難,就直告他說:“胡兄,我們湘軍打仗,一個在嚴,怯陣逃跑者殺無赦;一個在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軍餉不繼,必影響士氣。與其濟與杯水,倒還不如沒有。”
這倒也合了胡雪岩的思路。前一段和王有齡聊天,講的不也是這個意思嗎?胡雪岩也聽過一位知名的老中醫講,他能給人以神醫的印象,經驗無非有二:一曰準,症狀要看準;二曰狠,下藥要夠分量,保證一次根治徹底。老中醫還說,“有些中醫,不能說他醫術不高,但是他心裏邊打了拐,算計的是:每一次我少給你一些,讓你病情有所好轉,就是不能根治,下一次你還得來我這裏。這樣的作為,先在醫德上就欠了一籌。加上人生病這東西,一次要不根除,拖的時間久了,免不了有別的疾患擠進來。這樣陳陳相因,真是害人不淺。”
看來做什麼事都是這道理。想到這裏,胡雪岩道:“老兄,我理解你的意思。不過你也明白,這麼大的事我做起來也很為難,容我好好想一想。”
兩個人悶坐了半天,胡雪岩終於下定了決心:“老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咱們這樣吧,二五折一,我把利息放高些,一厘八。”
一般的貸款,找尖了也就是一厘五,決計沒有一厘八之說。胡雪岩心想:“我這跟高利貸似的,你行了,給店裏撈個好處;不行,我也省了麻煩。”
不承想蔣營官接口道:“胡兄,二厘一,準定五月內還清。多出的就歸胡兄了。”
胡雪岩沒想到他這麼痛快,自己禁不住也就受了感染:“好,準定這個數。利息全歸錢莊,我胡某一個子兒也不撈。”
放款出去,胡雪岩覺得自己給店裏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等錢莊老板一回來,就興衝衝地去找他,要把這事的經過好好講一講。
老板的反應卻大大出乎胡雪岩的意料。他沒料到胡雪岩的膽量越來越大,這樣大的一樁款子,說放出去就放出去了,沒有商量,也根本不考慮對方是一個武夫。這種人衝鋒陷陣沒問題,講起信義來也沒問題,隻是這兵荒馬亂,誰能料著自己不會遇到三長兩短?這樣的款子有上三五筆搭進去,一旦泡了湯,錢莊還指靠什麼支撐?
他又想到胡雪岩悄無聲息地放款給王有齡,既不問他有何家產作保,也不問他有何朋友作維係。看來這小胡留不得,要讓他再留上一年半載,我這店老板給人做夥計都沒人要了。
這麼想著,就沒有什麼可緩衝的了。他把店裏其他幾處的幾個老檔手召了來,把情況向他們講清了,走人,走人,你胡雪岩馬上走人。
胡雪岩聽錢莊老板條分縷析地給大家講幾樁款子的風險毛病,自己就補充了一句道:“我原來以為這是咱們錢莊擴充生意的好路子呢。”
牆角有另一個檔手“嗤”了一聲,不屑地講了聲:“小小年紀,還沒學會爬,就想走了?”
胡雪岩沒再爭辯,也許自己真的給錢莊帶來了風險,好男兒,自己做事自己當。
就這麼一不小心,胡雪岩離開了他待了十幾年的錢莊。
投桃收李。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跟做夢似的。
胡雪岩離開了錢莊,靠著自己的一點兒積蓄,一時生活還能維持下去。
不過新升了檔手,一轉眼就又被換掉了,這事在錢業同行中可真是一個大新聞。大家都說胡雪岩也太膽大了些,要不是換得早,恐怕整個錢莊都要被他毀了。
有了這個不好的名聲在,就沒有錢莊再願意雇胡雪岩了。
胡雪岩在錢莊時十分規矩,從來沒有壞的念頭。放貸出去,也從沒有自己摻水分。既然沒了營生,家裏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困頓下來。
回頭講那蔣營官。
因為有四千兩的餉銀,軍中士氣一下子提高了。遇到太平軍的營寨,個個都跟見了仇敵似的,不顧一切地往裏衝。這樣連下了幾個營寨。蔣營官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部隊踩到了太平軍的金窩裏。
原來太平軍做了滅清建國的準備,就不斷把從廣東起事起沿途搜羅來的金銀財寶分散地隱匿於浙贛交界的大山地區,派了幾支小股部隊,一方麵守邊瞭望,一方麵守衛財寶。太平軍原以為這一帶山路崎嶇,地廣人稀,絕對沒有人會注意。然而,蔣營官帶的湘軍應當時的浙江巡撫黃宗漢的請求,由左宗棠從江西分出一撥來探視情況,無意中發現這大山中還有小股太平軍,就擅作主張,滅了幾股。
這樣一來,這股小部隊肥了。二十餘萬兩的白銀,一下子落到了蔣營官他們手裏。蔣營官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知道為人最忌一個“貪”字。他召集手下把情況講明了,根據職守功績,人人都分了該得的一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