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魏老爺子既幹瘦又矮小,僅存的一隻眼睛睜眼看人時,精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視,確有不凡之處。胡雪岩以後輩之禮拜見,魏老爺子行動不便,就有些倚老賣老似地口中連稱“不敢當”,身子卻動也不動。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問道:“胡老哥今天來,必有見教,江湖上講爽快,你直說好了。”
“是我們東家王老爺叫我來的,他說漕幫的老前輩一定得尊敬。他自己因為穿了一身官服不便前來,特地要我來奉請老前輩,我借花獻佛,有桌知府送的席,專請老前輩。”胡雪岩打出了官家的招牌。
“噢!”魏老爺子很注意地問道,“叫我吃酒?謝謝,可惜我行動不便。”
“是!敝東家現在出去應酬,回來還要專門請老前輩到他的船上去玩玩。”
“那更不敢當了。王老爺有這番心意就夠了。胡老哥,你倒說說看,到底有何見教,隻要我辦得到,一定幫忙。”
“自然,到了這裏,有難處不請你老人家幫忙,請哪個?不過,說實在的,敝東家誠心誠意叫我來向老前輩討教,您老人家沒有辦不到的事,不過在我們這麵總要自己識相,所以我倒有點不大好開口。”
胡雪岩故意選擇以退為進,賣了個關子,態度誠懇地笑道:“敝東家這件事,說起來跟漕幫關係重大。打開天窗說亮話,漕糧海運誤期,當官的自然得受處分,不過對漕幫則更加不利。”接下來胡雪岩為魏老爺子詳細剖析其中的利害:“倘或誤期,不是誤在海運,而是誤在沿運河到海口這段路上,追究責任,浙江的漕幫說不定也會受牽連。漕幫的‘海底’稱為‘通漕’,通同一體,休戚相關,鬆江的漕幫何忍從視?”
江湖之人“義”字當頭,胡雪岩以幫裏義氣相激,正好擊中魏老爺子的要害處,使得他不得不仔細思量思量。
“老前輩明鑒,我胡雪岩平素也不喜為那損人利己之事。行走江湖者,多願交朋友而非挑起仇視,我也是想幫漕幫弟兄一把。如能順利漕運至海,讓朝廷也見見漕幫弟兄的能耐,豈不更好?再說,現在想幫漕幫說話的人很多,敝東家就是一個,但是忙要幫得上,倘或漕幫自己不爭氣,那些要改海運的人,越發嘴說得響了:你們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難重重!漕幫實在不行了!現在反過來看,河運照樣如期運到,毫不誤限,出海以後,說不定一陣狂風吹翻了兩條沙船,那時候幫漕幫的人,說話就神氣了!”
魏老爺子聽胡雪岩說完,沒有答複,隻是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說:“快去把老五替我叫來。”
胡雪岩見事有轉機,也就不再刺激魏老爺子,相反卻和他閑聊起來,從鬆江妒魚一直到江湖掌故,兩人談得十分投機。
談興正濃時,尤五來了,隻見他約莫四十上下,個頭不高,但渾身肌肉飽滿黝黑,兩眼目光如電,內行人一看便知是個不好惹的厲害角色。尤五向魏老爺子請過安後,見師傅對胡雪岩的恭敬態度,便很客氣地稱胡雪岩為“胡先生”。
魏老爺子說:“胡先生雖然是道外之人,卻難得一片俠義心腸。老五,胡先生這個朋友一定要交,以後就稱他‘爺叔’,胡先生就好比咱幫中‘門外小爺’一樣。”
尤五立即改口,很親熱地叫了聲:“爺叔!”
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寵若驚了,他懂得“門外小爺”這個典故,據說當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位,有個貼身服侍的小童,極其忠誠可靠,三祖所有密議都不避他。他雖跟自己人一樣,但畢竟未曾入幫,在“門檻”外頭,所以尊之為“門外小爺”。每逢“開香堂”,亦必有“門外小爺”的一份香火,現在魏老爺子以此相比,是引為密友知交之意,特別是尊為“爺叔”,便與魏老爺子平輩,將來至少在鬆江地段,必被漕幫奉為座上客。
俗話說:“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胡雪岩正是抓住了魏老爺子耿直豪爽的性格,設身處地為對方排憂解難而贏得了尤五發自內心的敬重。
運送漕糧這件事,本來是塊燙手的山芋,可是靠著胡雪岩的大膽策劃、周密部署、多方打點奔走,由海運局出麵擔保,錢莊墊錢、漕幫賣糧以充漕糧的計劃得已順利完成。這個計劃的設想由胡雪岩提出,各個細節由胡雪岩推敲,各個環節也主要由胡雪岩去溝通。事情做得巧妙順利,各方皆大歡喜。
對於王有齡來說,通過胡雪岩的幫助,漕糧京運這道難題得到了妥善解決,兩萬兩銀子彙到了黃巡撫家中,黃宗漢極為滿意,已經透出口風,要不了多久定有酬謝。王有齡的成功,如果沒有胡雪岩的鼎力相助,無論如何是得不到的。而對於胡雪岩來說,也是收獲頗豐,不僅幫助了王有齡,使這座官場靠山更穩固,而且與漕幫結下了深厚友誼,也給他後來的軍火生意提供了極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