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然一時沒說話,其實她要的就是李進一這句話,過了會兒她才說:“小一,你媽在家閑著也沒事做,不悶得慌?讓你姥姥過去陪陪她,她娘倆也好好說說話。”李小然是嫌老太太煩了,想把老太太推出去給女兒養著:“你媽那兒生活條件啥都好,你姥姥住那兒還能享幾年福!跟著我們不行,享不了福還得受罪。”
“行了,我老不中用了,占你地方了,開始往外趕我了,是不是?告訴你,我哪兒都不去,死也得死在這間屋子裏。”老太太生氣地把手裏的水杯重重地摔倒在桌子上,灑了滿桌的水,她板著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著旋兒,卻強忍著不讓它流出來。這是老太太的底線,別的事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裝著糊塗,唯有住在哪兒,這件事上她不能糊塗,人老了,這窩就是她活著的根。她可不能隔三岔五的被人挪來挪去的要了命。
芳子和二小聞聲看見老太太生氣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說什麼是好。老太太當著芳子的麵發這樣的脾氣,李小然不能吭聲,因為她也馬上要當婆婆了,所以今天說這話,是她錯了,錯就錯在她太心急當著芳子的麵說。
“姑。”李進一輕聲叫李小然,示意她哄哄老太太,可李小然並不理會,氣氛有些讓人難堪,看得出李小然對婆婆很反感,聰明的李進一隻好示意二小帶媳婦去別的屋裏。
“姥姥,我媽想你了,最近她身體不太好想讓你過去陪陪她。”李進一想法圓解這尷尬的場麵,畢竟二小的未婚妻在。
“你媽咋了?”老太太問:“她又生啥病了?”看得出老太太有些緊張,她生的這個閨女讓她操了一輩子的心,卻也沒落下她做娘的一點好。
“我媽一個人搬出去住了,她說嫌我和我爸煩。”李進一如實的回答,想讓老太太知道,她過去也隻是她和麗霞一起住,沒誰會打擾她們。
“你媽又耍小性子了?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老太太知道閨女又鑽死胡同,自己給自己鬥閑氣了,其實這麼多年,她是一直都鑽在那條死胡同裏沒出來過,老太太知道閨女心裏苦,可那苦總得有熬過去的時候吧,誰會想她把自己多半生的日子都浸泡在這裏麵煎熬,苦著她自己,也嗆著她身邊每一個人,弄的誰都不好受。
“我哥咋這倒黴,娶個這樣的女人,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值幾斤幾兩,這些年她除了和我哥鬧別扭,除了生個李進一,她還做過什麼?一天到晚拉著一張臉,像我們李家欠她多少似的,我哥哪不好?要不是當初成分階級的事,我哥會娶她?!”李小然憤憤不平又無所顧忌的說。
她隻記得李成傑是她親哥哥了,卻像是忘了她跟前的李進一是誰。
“姑……”李進一想插句話,卻被李小然打斷了說:“她以為自己出落的是隻鳳凰,就算她以前是隻鳳凰,那也是隻落架的鳳凰。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今天她覺得自己是隻鳳凰能高高地站在那兒,還不是全憑著我哥給她的光彩,沒我哥她神氣個啥?”
李小然說著說著,不知為什麼哭起來,而且哭得還特別傷心。
李進一聽姑姑這麼說,便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其實姑姑說的也不無道理,雖然他不會幫著別人攻擊母親,但隻要是關於父親和母親之間的爭論,任何時候他都會站在父親的一邊,就算是沉默,這也是他對母親無聲的攻擊。
也許是因為從小跟在姑姑和姥姥的身邊長大,他對姥姥和姑姑的感情有種母親的依靠感,而對媽媽他是陌生的。
母親是那樣疼愛姐姐,愛的寸步不離,可以說,直到姐姐去山區支教之前,她都從未讓姐姐離開她身邊半步,就算姐姐在北京讀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父親都給她們在那兒買了房子讓母親陪讀,可以說父親對她們是傾盡了所有。
小時候李進一不懂什麼是遺棄和孤獨,也許那是因為在姥姥家有二小和他撒野狂歡。他上小學之前的日子都是二小填充豐富著他幼小的世界。
直到七歲讀一年級,父親來姥姥家把他接走時,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戀戀不舍的離開。時至今日,他對二小和姥姥還有這個家,是心貼心的溫暖,而在那個有爸有媽的家裏,卻怎麼也找不到幸福感,更多的是嫉妒是自卑甚至還有恨。
一天天長大的他,越來越覺得媽媽隻是姐姐一個人的媽媽時,他在那個家,在媽媽麵前,小心翼翼地像做客一樣的生活了將近十年。
他讀初二姐姐讀高一時,媽媽陪姐姐離開那個家之後,剩下他和父親時,他才覺得家的氣氛不再那麼凝重,雖然父親多半忙於他的生意應酬,很少回家吃飯,但每天的早餐父親都會為他準備好再去工作,因為這是他在家吃的唯一一頓飯,還是父親親手為他做的,他都會吃的精光,他覺得這就是對父親最好的回報。中午和晚上他都會在學校旁邊的小飯桌上吃,那裏都是像他一樣父母忙於工作沒人照顧的空巢兒童。
他恨過母親,因為母親對他的莫不關心,從前那恨是有溫度的,但現在,他這種恨卻是冷漠的。他不再渴望母親對他有所作為,因為他不在需要那份愛,他習慣了那份缺失。所以剛才姑姑李小然大肆批判怒斥母親的時候,他是很帶勁地聽著,他甚至覺得姑姑說的就是他想要說的,隻是平日裏他不知道該怎樣把這種話說給誰聽,來宣泄他的怨恨。今天姑姑終於幫他說出來時,他覺得心裏舒暢而歡快極了。
“媽,那是我姑,是進一哥的媽,當著姥姥和進一哥的麵你幹嘛非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二小從外進屋來說。
是他都聽不下去了嗎?其實每次二小看見母親談及姑姑情緒波動的樣子時,他都會站出來替姑姑說句話,小時候隻要李進一有的東西他同樣也會在姑姑那裏得到,無論是什麼,姑姑都會買給他,這是母親有時候所不能給的滿足感。雖然母親每次都會說,這些都是用他們李家的錢買的,這與姑姑也可以稱為舅媽的女人毫不相幹時,二小總會頂嘴說:“這就是姑姑買來的。”
母親見他強嘴,總會氣憤憤地朝他屁股上狠狠的抽兩巴掌,並罵道:“小孩子,你懂啥?沒我就沒有她,沒你舅就更沒她,那都是你舅買的,隻不過讓她捎來而已。”
誰都不知道,這看似二小對姑姑王麗霞的尊重和維護,其實都是他對姑姑的恐懼所壘起的。他不想再發生,再親眼看見那一幕,曾經弱小無助的他親眼看著母親被姑姑摁在地上掐住了脖子,他想救母親,卻不敢,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痛苦的掙紮,所以至到今天,他寧可委屈的少說話,不說話,說好話,這就是完全的保護。
二小很記得,有一次母親那些惡毒的話讓姑姑在門外聽到。她推門進來,就對母親吼道:“你以為我稀罕花他的錢?你說的不錯,如果沒有你沒有李成傑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可你別忘了,你們我誰都不稀罕,我倒是情願這輩子都不曾遇見過你們倆個齷齪的東西。”
“你是不是還忘不了那個死鬼?都多少年過去了你心裏還惦記著他?你對得起我哥嗎?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我哥拚了命的賺錢。
你真不知足,瞧瞧身邊有多少女人羨慕你過的日子,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二小記得母親就是這樣憤憤不平地回擊給姑姑的。
“跟你們這群人說不清楚。”二小聽到姑姑此時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抽搐,是媽媽李小然的話又觸傷到姑姑最痛的那塊疤?
“你的心還一直在他身上撒著野,他都死了那麼多年,我哥這些年為你所做的一切你都視而不見,你的心也夠狠的。”
二小記得姑姑在許久的沉默之後,回答給母親的是:你知道女人最大的幸福是什麼嗎?不是財富名望權力而是我喜歡我願意,日子就算再貧苦都是高興的。
“現在也就是你能從嘴裏說出這種話,那是你跟了一個好男人,不知柴米油鹽生活拮據的滋味。”二小聽到母親歎聲又說:“這就是命,你跟著我哥要啥有啥,我跟著你哥是要啥沒啥,同一個時代卻造就出我們不同的兩個人來。”
“給你說的你不懂。你以為過日子就是為了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王麗霞冷冷的潮諷說。
李小然也不甘示弱的嘲笑說:“我告訴你,隻有填飽了肚子,才會生出愛來,你現在是被我哥喂飽了撐的沒事幹。”
“你什麼都不懂。像頭蠢驢……”王麗霞罵李小然。
“我不懂?”李小然有些激動起來,聲音也跟著顫抖:“你以為你哥在我心裏就真那麼好?是我認命罷了,人活著就得把心放寬了,學會自己安慰自己,像你這樣太較真,活得有多累!你以為我沒愛過?是現實太殘酷。
那顆種子才剛剛發芽,就被連根鏟除。你是幸運的,至少你曾經嫁給過自己心儀的男人!不過現在想想,我沒那點幸運也沒那點心傷,雖然也算傷了一層皮,但我皮糙肉厚,長兩天就會好了。”
“怎麼……?”她問,這是她第一次心平氣和的想和她聊聊,她是好奇又有些詫異,她從來不覺得她會有故事,她看起來簡單粗野又平白。
“誰沒有過青春?哪個青春沒有過愛情,隻是有些人太把它當回事,而有些人隻是把它輕輕的壓藏在心底。”李小然突然很舒緩的說,但聽的出來她的語氣裏也流淌著輕輕的哀愁。
“你以為就你有愛情?”李小然用眼睛的餘光瞟了她一眼:“從十六歲我就喜歡上那個男孩,直到今天也沒忘了他。”說到這裏時李小然的嘴角微微翹起,很顯然此時塵封在她心裏的那顆蜜糖在融化幸福也在流淌!
“為什麼不嫁給他?難道隻是為了你哥能娶到我做老婆你才用這種換親的方式來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婚姻?你覺得值嗎?你是不是太傻了?”王麗霞有些不能理解又嘲諷的說。
“一開始是想嫁給他來著,隻是後來他又和別人好上了,一個村支書的女兒,長得沒我好看,可人家爹是支書,有權,能保送他去讀大學。
他就那樣,其實人都那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能理解他,所以我沒恨過他。不過後來聽說他大學沒畢業就又撇下支書的閨女另攀了高枝。後來,他留在了省城,結婚,結婚又結婚,為了仕途折騰了半輩子,位子是做得高高的,身邊卻沒兒沒女。也不知道是他不能生還是那些被他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女人生不出來。
當初恨他是因為他連分手都沒跟我說,當著我的麵兒就和支書的閨女好上了。不過現在想想又何必?那就是他的本性,其實最可憐的還是那個支書的閨女,做了人家的墊腳石,不用了,又被一腳踢開,比我還慘。”李小然突然有些幸災樂禍卻又輕聲歎息道:“至少我還不算是那個最不幸的人,至少我沒做過別人向上爬的墊腳石,我隻是被他輕輕的推開而已,拍拍身上的塵土對著鏡子大哭一場,然後再對自己笑笑說,沒有你,明天的太陽照樣升起,我活的一樣好。”
李小然覺得感情這事,隻有拿得起放得下日子才會過得安生。無論是女人或男人,若總糾結在以前的事裏,隻有自己痛苦,那是傻瓜。在一起就愛,不在一起,就各自安好,平平常常的日子平平淡淡的過,別總想著調出什麼色調和滋味來。
“看不出來,你的心還挺大,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隻是你和我不一樣。”王麗霞說。
“那是你想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人都一樣,誰也別把自己看得太重。”
“他離開我的方式不是拋棄,所以我不能像你一樣的重新開始,你是知道的,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在小憶出生的那天為了趕去醫院看我們母女,他才出的車禍。有時候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在家就生不出個孩子,非要跑到醫院去?害得他把命都丟了。他怎麼就那麼傻呢……”王麗霞說到這,控製不住的哭起來,她越哭就越想哭,越哭就越傷心,越傷心就越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狠狠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像發瘋似的嘴裏咒罵著誰。其實每次說到他,她都會哭,自從他離開之後她的情緒和神誌就變得紊亂和不安。
“好了,都過去這些年了,別老想他多好,想想他的不負責任,明知道你在醫院生孩子,要死要活的等著他,他還去車軲轆底下救那個想死的人,要我說他就是一混蛋,不知道自己有老婆孩子還等著他過日子嗎!為了一個英雄的光環把命都搭進去。”李小然說這些話的時候心都橫直了,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現實、冷漠、無情,說出來的話針針見血。
當麗霞聽李小然說這些話時,她突然怔住,用一雙充滿憤怒壓抑的眼睛從她淩亂的頭發縫隙裏,敵視著李小然的暢所欲言,李小然卻毫無察覺還盡情的說著。
“男人活著不光是為他自己,最重要的是為了老婆孩子,為了家。他也不想想你和孩子就那麼奮不顧身的衝上去,他是英雄了,別人敬仰了,花圈悼詞鋪天蓋地的給盡了他風光,可一個死人的風光有什麼意義?你的幸福全毀了,要我說,在他心裏,根本就沒有你也沒有孩子,他隻有他自己,還有……
再說,那是眼看著想死,救不出來的人,他還……他還把自己也搭進去,值嗎?”
“你說夠了沒有?”王麗霞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撕扯住李小然的頭發使勁的拽,李小然被麗霞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懵了,她怔了幾秒鍾才開始反擊,她也撕扯起麗霞的頭發狠狠的拽著,但她覺得麗霞並不知道痛,因為她一聲痛的呻吟都沒有,倒是自己被麗霞大把大把的拽掉頭發,疼的鑽心,嘴裏一個勁兒的哎呦著。
“你瘋了?快放開我。”李小然有些求饒似的叫喚著,她是真疼,雖然她的手也沒閑著,但她總覺得麗霞的手比她更狠。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我媽和我姑打起來了,快來人哪!“門外的二小在院子裏大喊著,他不敢進屋,因為他在門縫裏瞅見姑姑和媽媽撕扯在一起時,那股子野勁,簡直就像兩隻發瘋的獅子。
他被嚇壞了,一直今後的日子他對姑姑都是害怕的尊敬,他從不敢跟人講起那天姑姑為什麼會和媽媽大打出手,就是十幾年後的今天他都不願回憶起那天的每一分鍾。
說實話今天他維護地站在姑姑這一邊就是因為懼怕!
老太太聽見孫子叫喊,趕忙從廚房裏跑出來想上前拉開她倆,卻不知被她倆誰推了個跟頭倒在地上疼得站不起身來。
“二小,快去街上叫你爸,他帶小一買鹽去了,快,快去呀!”老太太著急的吱呼著孫子。
“哦……”二小被嚇傻了,愣愣的好一會才跑出院子去找父親,能不能把這倆個女人掰扯開。
“媽……”李進一看見媽媽和姑姑打架嚇得哭起來,王正明此時也被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女人震懵了。她們真是麵目全非,兩個打架的女人真比鬥架的公雞還“炸毛“紅眼。
“正明還愣著幹啥!快把她們拉開呀。”老太太又疼又急的催促兒子說。
“媽,你這是怎麼回事?咋倒地上了?”王正明上前要把老太太扶起來時,他發現老太太已經站不起來了,他慌了,要哭似的問老太太是不是摔壞哪兒了,老太太卻說沒事,一會兒自己就能站起來,要他先把媳婦和閨女拉開。
王正明急了:“讓她們打吧,打死誰算誰。”王正明使勁把老太太抱起來要去醫院,老太太是死活不去,非要兒子把自己放下來先管她們。
“媽,是不是她們把你推倒的?”王正明擰不過老太太,隻好先把老太太抱到屋裏床上,讓二小陪在奶奶跟前作伴兒。
此時的李小然還真希望丈夫王正明趕快搭把手把麗霞扯開,她是真有些吃不消了,沒想到看似瘦瘦巴巴弱不驚風無精打采的王麗霞,打起架來力氣還蠻大的。
“王正明,瞧見你妹子了吧,她這是要殺了我,你還不幫我,你還是不是我男人?”李小然使勁衝屋裏的王正明大吼著,她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死在王麗霞的手裏。因為她們從屋裏打到屋外,純粹就是麗霞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拽出來的,現在她也不知道是哪兒疼了,反正全身上下都疼木了。
“要出人命了,快,快去把她倆拉開,這都是為什麼呀,非要打個你死我活的不成嗎?”老太太急瘋了似的要王證明趕緊出去把媳婦和閨女拉開。
“媽,你呢?”王正明這個時候了還猶豫不決,他更擔心的是老太太傷得重不重,他沒覺察到麗霞的情緒失控,他以為這隻是簡單的兩個女人之間的爭執,再加上平日裏這兩個女人在他心裏的樣子……所以他想,打就打吧,他心裏還能解解氣呢!
此時,麗霞早把李小然摁倒在地上,又騎在她身上,並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任憑李小然怎麼掙紮反抗都無濟於事,麗霞死死的摁著她就是不鬆手,憋得李小然滿臉通紅連聲都吭不出來了。
“你才是混蛋,我讓你侮辱他,我讓你嘲笑他……”此刻麗霞就像泄洪的堤,她所有的怨恨悲傷壓抑……驚濤駭浪般的洶湧而出,勢要淹沒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