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幹媽生性細致,草鍘得碎,料推得細,往槽裏添得勤攤得開,幾條驢打著響鼻爭著搶著就吃完了,少糟蹋了不少。時間一長,竟節省了半個草垛。
每年二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人缺口糧牲口缺草料在三道灣一帶成了共性。幹大的一個親戚在鄰村當生產隊長,見他們有長餘的牲口草,就思謀著想買,淡言淡語地試探。
“咱們是嫡裏親戚,我才敢張這個嘴。”
那親戚坐在肖家的前炕上,目光掃視著幹大,一臉嚴肅。
“你場裏的那半個草垛,肯定喂不完,驢的草口細,一接上青草就不吃幹草了。”
他的聲音很低,但語氣很沉穩。
“我們隊上今年牲口缺草,打算買上點,給錢給糧都能行,你尋思一下給個話。”
“敢嗎?”
肖幹大倒坐在門檻上低頭吸煙,怯怯地問了一聲。他早品出了對方的意思,心裏七上八下。以草換糧,這對他是個多大的誘惑啊!在這饑荒年月,能想辦法給老人和婆娘娃娃吃上幾頓好五穀,對於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肖幹大來說,何嚐不是最高的生活目標?
“咋不敢?還不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親戚頓了頓,見幹大沒反應,繼續開導。
“你這搭是個獨莊子,又沒喂狗,沒有啥驚動,我們天黑盡了來,趕天亮回去,神不知鬼不覺的。”
肖幹大沒再吱聲。
然而,這件事最終還是被捅到了生產隊裏。
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月,盡管人們缺吃少穿物質匱乏,但破衣爛衫包裹著的是一顆顆紅紅亮亮的心,大家的階級警惕性空前的高。
據說是我們三道灣生產隊的“紅人”第三天早晨發現的蛛絲馬跡。
這人叫程歲倉,碎眉掐眼,兩腮無肉,一副羅圈腿,走起路來胳膊甩得緊,腳步邁得癱,那個特定的時代造就了他特定的性格——愛告人。每次階級鬥爭會上,他都興奮得手舞足蹈,檢舉這個,揭發那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是三道灣階級鬥爭的主攻手。因此,他多次受到大隊甚至公社包隊幹部的表揚,村裏人便給他送綽號“紅人”。一來二去的,他老大賜他的“程歲倉”竟被取而代之了。
“紅人”經過幹大家時,發現崖背上有三三五五的糜穀草,彎下腰仔細看,三四個牲口的蹄印子雜雜遝遝地一路而去。日怪,草垛在靠莊膀子的場裏,牲口圈在底院裏,給牲口添草咋能遺撒在崖背上?這立刻撥動了他那根敏銳的階級鬥爭的弦,勾著頭覓跡十多裏,直到另一人家的草堆上。於是,神神秘秘、拐彎抹角地探問,卻被伶牙俐齒的女主人好一頓揶揄。
“哪搭來的這麼個吃自家飯管別人家事的燒料子貨,是不是以為你是另一個天另一個地,你地裏長的草有記號,別人是瓦渣天石頭地種不出來咋的?”
“你這個婆娘嘴頭子不要硬,有你鬆包的時候,現在是啥年代了你還死心塌地包庇階級敵人,一點政治覺悟都沒有。”
“紅人”沒占著上風,羅圈著腿悻悻而回。然而,事情並沒有因為那個婦人的矢口否認而告結。惱羞成怒的“紅人”折轉身子便直奔隊長家裏。
午飯時間,家家戶戶的喇叭上同時響起生產隊長赫元洪亮的聲音。
“各家都注意了,晚飯後召開社員會。各家都注意了……”
同樣的話前後通知了三遍,響徹三道灣生產隊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