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嫁出門的女子3(1 / 3)

那是個星期天,與其他愛湊熱鬧的小孩子一樣,我和平平一撂下飯碗,就跑到鹼畔上扯著嗓門相互邀約。各自走出家門二三百米,即在通往隊部的土路上等到一起,便一邊一個拽著我哥的手,說著笑著早早地趕了去,坐在靠前麵的位置上。

和以往的社員會一樣,除了老人娃娃不做強行要求外,三道灣所有的青壯年都得到生產隊倉庫旁邊的大窯裏集中。一盞煤油燈高高地架在燈柱子上,玻璃罩子被油煙熏得黑乎乎的,“紅人”就手抓起一把麥草擦拭,更弄得五麻六道,整個會場被照得影影綽綽。人們三三兩兩陸陸續續地進來,繞窯圈圓坐下,中間留下一片空地。

開會之前照例是女的咕咕噥噥說話,男的吱吱溜溜抽旱煙,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和著莊稼漢身上特有的汗味、土腥味彌漫開來。不知誰放了個屁,很壓抑地支吾著,惹出幾聲乏乏的笑,更增添了懶散的氣氛。

那段時間,全國上下都在學習毛主席的兩首詩詞:《念奴嬌—鳥兒問答》和《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會議由赫元主持,從背誦毛主席詩詞開始。

“念奴嬌—雀(鳥)兒問答。”(三道灣的方言,“鳥”叫“雀”)

“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

第一句差不多都記下了,接下來的便顯得很拗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些顛三倒四。

“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

“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最後兩句聲音齊茬,撞得窯幫子嗡嗡回響,很有幾分抑揚頓挫的感覺。

現在回想起來,對我那些沒進過學堂沒出過山溝日日裏麵朝黃土背朝天為兩頓飽飯操勞的父老鄉親來說,偉人毛澤東詩詞中那高深的意蘊,可能是他們永遠也難以真正理解的。

“第二首,肖尚金背。”幹大被赫元點了名。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你說啥?連‘水掉鍋頭’這麼簡單的話都說不好,牽舌子了?”

幹大剛一開口,“紅人”就找岔子,他的無知惹得會場上一片哄笑。

“我也沒背過。”

肖幹大目光涼涼地看了“紅人”一眼,分明不想和他計較,甕聲甕氣地對赫元說。

“你不是咱們方打周圍盡人皆知的秀才嗎,會背不過?都說人心無二務,我看是你心思沒用到這上麵吧!”

“紅人”不依不饒,陰陽怪氣地說。此時此刻,幹大的聰明好學竟然成了他的口實。

“肖尚金,站起來!”

赫元怒目相向,聲色俱厲,會場一下子安靜了。

肖幹大被這突如其來的喝喊弄懵了,遲遲疑疑地站起身。立刻有人把他推搡到會場中間。

“說,最近都做的啥?”

赫元的聲音像打雷。

幹大被要求兩腳對齊雙手並攏彎腰低頭站著,那架勢很容易讓那個年代的人聯想起各種會場上站會的階級敵人。所有人都屏息靜氣,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正當春耕生產大忙季節,偷賣生產隊的草,妄圖餓死牲口,破壞農業學大寨,這是個啥性質?還不老實交代,屄嘴讓驢給踢了!是不是非得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才能砸開你這壞分子的臭嘴?”

“紅人”把上午的怨氣全撒了出來,燈光下他那雙明溜溜的小眼睛像啟動的陀螺突嚕嚕旋轉,嘴角唾沫星飛濺,鼻子窟窿裏都冒著火藥味,眼看著鬥爭就要升級。

幹大站會,我也被驚呆了,隻覺得像有一隻大手抓著脊梁骨,整個身子都被提起來了。待回過神,才感到平平汗濕的雙手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腕子,瑟瑟地顫抖,回眸之間正與她四目相撞,那圓睜著的眼睛中流露出驚慌和恐懼,像一隻受傷的小鹿。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狠狠地捏了旁邊的哥哥一把。不知是受了我的暗示,還是哥哥本來就要說話,隻見他“呼”地站起來,一臉肅然之氣,雙目炯炯有神。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哥哥的聲音大得山響,有足夠的震懾力。

“毛主席老人家還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一個人不怕犯錯誤,隻要改正了,就是好同誌。”

哥哥稍加思索,繼續說。

到現在為止,我也不知道毛澤東有沒有說過那些話,但是那一夜,那個會場上的所有人都堅信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因為我哥哥是全公社評選出的學習毛主席語錄積極分子,不久前還參加過縣上組織的講用團,因此,他在三道灣的名聲遠遠蓋過了“紅人”。

和當時各個階層所有人的講話模式一樣,哥哥背誦完偉人的語錄,接下來講自己的意見。

“肖家雖然賣了草,但那是在喂好牲口的前提下賣的。他家的那兩對騸驢從來都是分給掙頭等工分的精壯勞力使喚的,這就是最充分最直接的說服力。”

哥哥說得有些激動,特別是他沒有直呼幹大的名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信號,在那個十分敏感的年代十分敏感的情況下,大家完全能從中感受出他明朗的態度。

“再說,他沒有把草賣給封資修帝修反,而是支援兄弟生產隊了。新中國成立之初,百業凋敝,百廢待興,我們不照樣抗美援朝?誰敢說這錯了,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嘛!”

哥哥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在我年少的眼中,他簡直就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

“綜合這兩點,我認為肖家首先是響應了毛主席‘要節約鬧革命’的號召,節約了!不節約,自家的牲口啃槽沿,哪裏還顧得上賣草?其次是發揚了共產主義風格,不僅僅盯著自己生產隊的小圈圈,還想到了兄弟隊,把草送到了最需要的地方。退一萬步講,即便賣草有錯,頂多也是個人民內部矛盾。我的意見完了。”

哥哥把“人民內部矛盾”幾個字說得一字一頓。

“李弓這娃娃一次講用回來,又見識了不少,說出的話句句在理。”

“就是麼,咱這老一輩的得跟上年輕人學,不要一遇上個事就火燒火燎的,急得湯都咽不下去,天大的事情還不是要在地上了?”

哥哥坐下後,幾個和幹大他們一般年齡的人搭腔了,看似在說哥哥,卻在有意無意地轉換著話題,有意無意地諷刺著“紅人”。會場的氣氛明顯地緩和下來,平平的手鬆開了一些。

其實,對於這些鬥大的字不識幾升的莊稼漢來說,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更多的關注的是地裏的收成,是鄉黨鄰裏的情麵,而不是所謂的階級鬥爭,他們不願意多嘴多舌說人壞話討人厭惡,更不願意今天批判這個明天鬥爭那個,甚至繩捆棒打拳腳相加,近親睦鄰是他們亙古不變的信條,即便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也不例外。

賣草的風波最終不了了之,幹大請我哥作陪(其實也有作證的成分),把換來的一毛口袋糜子送進了生產隊的倉庫。

那場批鬥會在當時給了年幼的平平多大的精神刺激我無法衡量,但我敢肯定地說這在她的記憶中打下了讓時間無法磨平的烙痕,每當回憶起來,她依然心有餘悸。

“火箭,如果不是李弓哥救駕,按照‘紅人’大叔的說法,我大說不定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甚至要被法辦坐牢,倘若如此你說我們全家的命運將會怎樣?”

看得出她還在後怕。

70年代末,我們這裏實行包產到組,按照地理位置就近並自願結合的方式,把原來的生產隊分成一個個生產小組,我家和平平家正好被分在一起。那一年氣候適時,風調雨順,家家戶戶把勁攢得足足的,要從承包地裏撈稠的吃。

我爺爺和肖幹爺是結拜弟兄,李肖兩家算是世交,雖則莊頭挨著地畔連著,早早晚晚大大小小的交道打著,人老幾輩處下來了,卻沒有誰和誰為什麼大事小情紅過鼻子漲過臉,親得勝過一條蔓上結的瓜。肖幹大年奔四十,我大五十不到,正是做活的年齡,加之又都是務農的好手,這些年讓生產隊裏的大鍋飯吃得腰鬆腿軟,好容易由著自己了,這對幹兄弟恨不得一天當兩天用,披星星戴月亮兩頭不見明地侍弄著那幾十畝承包地。

首先帶給兩家人豐收喜悅的是20畝山台地上的胡麻。

開鐮的時候正值暑假,我和婉婉平平也上山了。大太陽底下曬著,雖則臉熱腳燙渾身受罪,但姐幾個在一起心裏高興,嘴裏嘰嘰喳喳個不停,活做得不多,卻增添了不少熱鬧。

當時婉婉姐是學校女子籃球隊的球隊長,我和平平都是校宣傳隊的主力,我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籃球比賽、文藝演出什麼的。

“上次運動會上,女生隊差兩分球就平了男生B隊,下學期我們得加把勁訓練,若再換上個高個子中鋒,我看和男A也敢對陣。”

婉婉性格內向,打籃球是她最感興趣的話題。

“男生隊有什麼了不起的,趁得著這麼早去謀劃,又是強化訓練又是改換中鋒的?”

平平朝姐姐搐了下鼻子,有點傲氣哄哄。

“打球可不比演節目,常常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婉婉訕訕地說。

“就是啊,誰能像你肖平?”

我覺得平平言尖,趕緊接上話茬打圓場。

“上次在公社基建營的平田工地上演出,表演唱《地頭大批叛》中演四老漢的一個男同學請假,帶基建營的公社幹部卻非要看這個節目,文藝老師沒奈何,說了聲‘肖平,上!’你猜她怎麼了?羊肚子手巾頭上這麼一紮,兩撮小胡子鼻子上這麼一夾,還真上了。嗨,台詞、唱腔愣是沒錯一句……”

我嘴裏說著,手上比劃著,惹得大家一陣笑。

“瓜女子,經不起人嘎什,演砸的話就得落不是了。”

肖幹媽笑著說。

“我是誰嘛,肖平!”

平平向母親做個鬼臉,拿腔拿調地說,似乎嫌嚷嚷著還不過癮,她索性扯開嗓門唱起來。

“放眼望農鄉麥熟一幅畫社員叔叔是畫家……”

這也是我們排演的小戲中的段子,平平演這個心明眼亮的紅小兵,我演一個妄圖破壞的地主婆。

“錯了錯了,這是胡麻,不是麥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小資產階級!”

我擠眉弄眼地揶揄平平。

歇緩的時候,大家坐在地畔的楊樹底下,邊喝茶水邊就著幹媽從家裏拿來的毛李子吃幹糧。

太陽透過樹葉灑一片斑斑駁駁的陰涼,風過時搖搖曳曳。眼前齊蓬蓬一地胡麻翻著金浪,對於把豐收作為最大願望的莊戶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大人們的情緒受到感染,也打開了話匣子。

“今年胡麻成了,咱們再加一把勁,湊天氣好收到場上打到囤裏,讓兩個掌櫃的叼空兒拿上些到油坊榨了,先好好做得吃上幾頓。”

肖幹媽心勁足足地對我媽說。

“就是的,飯裏沒油,人都幹腸了。這一料子胡麻一收,吃油就不犯作難了。”

我媽順著話頭應承著。

“油坊剛開門,得等榨上幾回再去,油磨子幹了一年,吃油也狠著哩。”

肖幹大依然是他那慣常的慢腔慢調。

“就你精怪,丁丁點點都能劃算到,照這樣個算計法,再過上幾年,老鼠出來都穿綢衣裳了。”

我大調侃道。

“窮怕了,能省一點是一點。”

是呀,打我記事時起,油就是奢侈品,一年裏吃不上幾回。生產隊按人口分配幾兩油,一個家也就能提回三五瓶瓶,長拉拉一年滋鍋都不夠,平日裏就吃連鍋子飯。有重要客人來了,才敢滴一眼淚油,熱鍋裏熗湯聲“滋啦”一響,撲鼻的油香饞得我們這些娃娃夥直淌涎水。

肖家的情況更糟,一家人成年滿月也就吃一二斤油。剛剛才來時,肖幹媽心疼娃娃剛隔奶,頓頓給飯碗裏調點油,不料想養成習慣了,每頓飯上筷頭子不在熟油瓶子裏蘸一下,他就哭著不吃,家裏的那點油還不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上頓下頓給剛剛蘸筷頭子,根本不敢指望炒菜熱湯,飯鍋生鏽了,就揀幾粒杏仁丟在石窩裏搗碎了擦一擦了事,難怪平平經常說,她最頭疼洗鍋了,攪團米飯的鍋巴鏟得她胳膊腕子疼。

我們這裏有個講究,榨油時要大方,說是人嗇皮了油籽不好好出油。因此,油坊開工之後,都要泥一個土灶台,架一口小鐵鍋,遲遲早早熟了油在裏麵。盡管如此,每年每家隻能有一個人去一次油坊,這在全生產隊已經約定俗成。於是,那些日子裏,天天都有人趕幾裏路去吃油。

那年,我大和肖幹大背上家裏做好的黃米幹飯,相約而去。和所有去油坊的三道灣人一樣,他們碗裏的清油把米飯都泡起來了。人人都這樣人人也都理解,一年四季沒長沒短地忙活,卻隻能放開胃口吃這麼一回油,腸腸肚肚可都得滋潤到啊。也許是腸胃清貧慣了,負不住這份享受,幹大回家後滑腸了好幾天,還不敢聲張,怕旁人知道了笑話。

眼下幾個大人又憶起了這些事,免不得一陣歎息一陣笑。

“一想起往後頓頓飯都能做得油油活活的,人這心勁就大得很。”

我媽感歎道。

“就是的,以前做飯總是摳摳掐掐的,你說誰有毛愛裝個禿子?怕吃斷頓了呢。”

幹媽接著我媽的話把說開了。

“這下子好了,缸裏有麵罐裏有油的廚子好當,我就不相信他還會逮住一頓了吃得尻子漏油,真格是窮日眼窮日眼的。”

說罷乜了幹大一眼,惹得大家一哇聲地笑。

婉婉與平平和我是前後腳高中畢業的。當時高考製度剛恢複,人們的認識程度還遠遠不夠,在我們這些生長在窮鄉僻壤的孩子的心目中,上大學似乎還是很遙遠的事情,可望而不可即。

當平平作為應屆畢業生考上地區師專,成為三道灣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時,整個村子沸騰了,鄉親們見麵談論的,隔山頭打問的都是這件事,所有的學生娃娃差不多都接受了父母親同樣的教導:好好念書,你看人家平平!

老實說,作為村子裏為數不多的高中畢業的女孩子,我一直感恩父老鄉親對我們的厚愛。就在同一年,婉婉被送到縣衛校培訓了半年,回來後在公社衛生院當護士,我被安排到三道灣小學教書,雖然都是泥飯碗,但與日日裏與泥土打交道的莊稼漢來說,已算得上是勞心階層了。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身子骨一貫硬朗的肖幹爺不疼不癢地病了一場。婉婉從衛生院送藥回來,服用後好轉一些,能拄著拐棍到戶外轉悠。

暑假時,肖幹爺提出想到五十裏路外看他多年沒見麵的舅家表弟,要平平陪他去。

“咱老肖家出先生了,給人老祖輩長了臉,我七十幾歲的人了,風風光光地回一趟娘家(當地人管男人的舅家為娘家),辭一回路麼。”

幹爺當時這樣說,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大家都以為年老人想起什麼說什麼,也就沒往心裏去。

兩個地方之間不通車路,爬山越嶺,翻溝過河,祖孫倆整整走了兩天時間,肖幹爺腿疼得都奔不到站了。

“我爺表兄弟倆一見麵,喜得抱住哭一趟子笑一趟子的,前三十年後四十年的話整整拉了四五天。”

平平回家後對幹大幹媽說。

被肖幹爺不幸言中,他確確實實再也無緣踏上去表哥家的路。隻過了四個多月,眼瞅是過年的時候,老人家就又臥床不起了。

這一次肖幹爺拒絕服藥。

“我一輩子都沒吃過個藥,還不好好地過來了,眼下是年齡大了到時間了,還能指望藥留住?再說剛得病時婉婉拿回來的藥我吃了,你們錢也花到了心也盡到了,就不要再為難你老大。”

他語重心長地對幹大說。

就這樣,一輩子滴酒不沾的肖幹爺除每天喝幾口黃酒外,幾乎不吃不喝,睡在他睡了幾十年的土炕上,眼睛撲騰撲騰地看著兒孫們在窯裏院裏進進出出,無聲地傳遞著慈祥和愛,揪得全家人的心生疼生疼。

當時,村子裏的人風傳,上麵有政策下來,開過年一家一戶搞單幹,按人頭分地,這話讓病床上的肖幹爺在了意。

“你看我這病能拖到明年春後嗎?”

家裏每有人來,他總會這樣詢問,神情切切的,似乎對方的回答能夠決定這一切。

“你老不要胡思亂想了,誰還不害個病?好好將養,後年春後你也還是個你哩。”

“我也說麼,除了不思吃喝外,沒咋太難活,興許還能拖磨個一年半載的……”

幹爺說著伸出枯瘦的手,摸一摸額頭,捋一捋胡子,臉上分明泛出淡淡的喜色。

有一回,一個與他同齡的老人調侃。

“閻王爺都斷口糧了,還要拖到春後能咋地?我們這一茬子人早走早脫孽。”

幹爺當時便臉色黯然,默默地合上眼睛,沒再做聲。

“爺爺是想給家裏多分一口人的田地哩!”

平平曾淚眼婆娑地說。

好歹熬過了年。

元宵節那天,一撥一撥的社火耍得忙活,鑼鼓家什的聲音遠一陣近一陣地響動著。按鄉俗,這是春節的最後一天狂歡了,過了這一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務農的拉車送糞,走親戚串門子的就該車轉身子回家。

平平正好當天開學。由於有兩天報名時間,她磨蹭著不想動身。

中午,近一個月沒有走後的肖幹爺由於久未進食,想屙屙不出。自尊的老人覺得難為情,不願意告訴家人,就自己動手摳。等幹大發現時,內褲已經弄髒了。平平用冷水把爺爺的褲子泡洗幹淨,曬在鹼畔的硬柴垛上,出出進進來來回回地走,隻覺得心裏堵得難受,臨近晌午才起身往鎮上走,準備搭第二天上午發地區的班車。誰知第二天一早,她就被匆匆趕來的鄰居叫回了家。

肖幹爺沒有等到分地,帶著一個鄉下老人特有的遺憾走了,然而這願望中所凝結的樸素的愛,留給兒孫的是更深重的懷念和心痛。平平就和我討論過這樣的話題。

“火箭,我總在想一個問題。上學時,城裏的同學一說起父愛母愛,總要說父母親給他買多好吃的食物多漂亮的衣服多貴重的玩具,這些我們都沒有。但咱大咱媽出山勞動時都不忘給咱們折一把馬茹子摘一捧蒿瓜瓜回來,能說我們所得到的父愛母愛少嗎?再比如我爺爺,他辛辛苦苦一輩子,沒去過縣城沒坐過汽車,甚至連好飯好菜都沒有盡興地吃過幾頓,你說他能給兒子留下什麼?可是你知道嗎火箭?”

她說得很激動,咽了口唾沫。

“我爺爺得病的時候我大陪他睡,為了方便每晚都點著燈,可我大每迷糊一會兒醒來,窯裏都是黑漆漆的。爺爺已經沒有吹燈的力氣了,他是用手指頭壓滅的燈。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操心著給兒子節省燈裏那點煤油,能說這種愛輕嗎?爺爺是黑著燈離開的,我大驚醒過來點著燈時,他老人家已經咽氣了。”

平平說著說著已泣不成聲。作為朋友,我懂得她,那是一個孫女對離去的爺爺的懷念,更是一個山裏女子對愛的深深的眷戀。

大前年,平平和丈夫、女兒一起回老家過年,三十晚上,當新年的鍾聲即將敲響的時候,她給我打來了電話。

“火箭,下午去燒紙了嗎?”

“女人家燒什麼紙,成心讓老先人的錢花不出去嗎?”

老家有個說法,女人燒紙送的是鐵錢。

“我去了,就跪在剛剛的後麵,沒動手點火那錢就花得出去。”

這家夥性急,我怕她較真,沒再談論這個話題。其實,燒紙錢更多的是生者的一種寄托,對於死者,它究竟有多大意義,誰也不得而知。至於女人不能燒紙的說法,那不過是封建的男尊女卑意識的又一種表現罷了。

“火箭,你聽著嗎?”

見我沒吱聲,她大聲問。

“嗯,聽著的,你說。”

“我寫了一首詩,剛才念給家裏人,大家都聽得眼淚嘩嘩的,你也聽一下。”

沒等我說什麼,平平就在電話那頭念開了,到後來,聲音淚兮兮的,我也聽得鼻子酸酸的。這首詩後來發表在報紙上,同樣被收集到我的剪貼本裏了,詩名是《給爺爺點燈》。

除夕的夜幕剛剛降臨

黃昏紙的輕煙已嫋嫋升騰

黑精靈般飄飛的紙灰

可是冥都銀行裏新增的業務

爺爺 取錢來

和著凍地上一個個虔誠的響頭

我淚濕的聲音喊向冥冥

煨一堆驅寒暖手的牛糞火

這都是年複一年的傳統

一串溜燈泡走出家門

利刃般殘缺夜的帷幕

心懷遺憾 我給爺爺點燈

灼灼光亮 直通荒草萋萋的墳塚

爺爺活在油燈如豆的年份

窮日子細過 人老幾輩的家訓

上路前 再次掐滅床前的油燈

摸著黑 從破牆爛院裏出走

我年少的心靈 烙下了

人生最初的創痕

輕愁淺恨縈繞了二十多個年頭

當莊戶人的日子 被

責任製的光芒 照得火火紅紅

門樓上的燈泡 比

山牆上的辣椒串 還要奪目

每一個回家的日子

我拉響開關 給爺爺點燈

日子亮堂了 爺爺

我不讓你黑燈瞎火地趕路

我當教師的時候,剛剛已上學四年了,還是二年級,在我帶的班裏。平平三天兩頭寫信回來,要我把弟弟的學習抓緊點,說她弟弟的天資很聰明,不到十歲的毛孩子,在家裏能幫父親打筐編囤收拾羊圈門,一根稻秫杆拿到他手裏,一會兒就玩弄成一副眼鏡一隻小鳥,切不可把他歸入差生聽之任之,雲雲。

我也發現剛剛有自己的特長,哪個同學的課桌板凳鬆動了,他幫著給釘個鐵釘子楔個木楔子保準管用,學生娃娃比賽跳高跳遠舀勺蛋,他也是第一名,就是學習沾不上邊。

作為朋友,我把平平的話當聖旨,課前課後給剛剛吃過不少偏飯,可這孩子學習上一點不開竅,上課丟盹納夢,下課歡蹦亂跳,寧肯掃地壓廁所也不看書,任我又哄又勸訓話罰站都軟硬不吃。

如果不是我處理事情欠穩妥,說不定剛剛能讀到小學畢業。這件事讓我很愧疚,對幹大幹媽,更對平平。

我值周的時候,一個學生跑來告狀。

“李老師,肖剛在放學的路上搗亂,一背過學校就扯展胳膊甩響鞭,嚇得同學們抱頭躲避,路隊一下就亂得不成樣子了。”

“當當當”,集合鍾響過,在一陣急促嘈雜的腳步聲喧嘩聲之後,全校學生按家庭居住路線站成四排橫隊。

“立正——”

“稍息。”

“肖剛出列。”

我把剛剛叫到隊列前麵。

“路上都幹了些什麼?”

“打響鞭了。”

他囁囁嚅嚅地回答。

“哪來的響鞭?”

我沒有想到,所要的證據從他的袖筒裏“倏溜”一下子露了出來。紅色的沙柳木把上,綰著足足有一丈長的絲秧鞭子。看得出是新近編成,黃黃亮亮的很幹淨,約略一拃長的鞭梢也爽爽利利的,整個兒拖在地上彎彎曲曲,很柔韌的樣子。

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臉蛋上的肌肉一陣陣痙攣,心裏的氣咕嘟嘟地往上泛,抬手就扇了剛剛兩個耳光,直覺得掌心發麻。

“天生打牛後半截的貨!”

我脫口而出的話,惹得其他學生“哄”地一笑,見我生氣又都憋住了,一個個嬉皮哂笑的。

這是三道灣的大人們罵那些不爭氣娃娃的最慣常的話,有輕看的意思。不知道是因為挨了打,還是因為臊了皮,抑或是自尊心受到傷害,我看見剛剛的臉直紅到脖子根,眼睛也紅紅的,分明有淚卻強忍著沒有流出來,詫愕地看著我。我為自己失態而後悔,匆匆整隊放學。

第二天,剛剛沒來學校,我也沒追究,第三天、第四天他還是沒來,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放學後就去了肖家。

太陽將最後一縷光輝灑在老院的崖畔上,雞喂上架糧,豬吃進圈食,麻雀在門前的杏樹上嘰嘰喳喳,覬覦著肖幹媽撒在院子裏喂雞的秕糜穀,做著回窩的打算,日暮時的農家小院呈現出特有的溫馨與祥和。

看見我走進院子,正忙活著給豬攪麵食給雞擋雀兒的肖幹媽喜形於色,騰出一隻手提來放在老窯門口的馬紮讓我坐。

“喲,是這女子,和剛剛前後腳的,咋不一搭裏來?”

幹媽笑嗬嗬地說,一邊朝家窯裏喊。

“剛剛,把壺壺裏的茶給你李老師端出來。”

“剛剛,快點。這娃娃,一進家門就知道個吃,像是餓神爺轉生的。”

好一陣子沒人應聲,幹媽又催促到。

剛剛輕手輕腳端一瓷壺壺茶水出來,低眉怵眼的,看都不看我一下。

從幹媽的話裏,我已經聽出其中的蹊蹺了,正不知道如何去做工作,剛剛卻扯著淚罐罐腔說開了。

“李老師,你好好給我媽說一說,我不想上學了,一進教室我就頭疼,不要硬逼我。”

“書念得好好的,哪來的這些胡盤算,我看你是不是吃瘋了,捶頭大點娃娃事還多得很。”

幹媽的臉色立馬陰沉下來,粗聲大氣地說。

“我這幾天都沒去學校,滿莊裏遊門子著哩。再說,不念書的娃娃也不是我一個,反正誰愛念誰念去,我不去!”

剛剛的嘴強巴巴的。

“你說啥?這幾天都沒去學校?我把他這個碎大給慣成了!”

肖幹媽的暴脾氣被逗犯了,手裏拿著擋雞擋豬的木棍就勢掄了過來,剛剛見狀哇啦啦地哭。

我拉住幹媽勸說著,讓她消消氣。

“好女子哩,人口前的話,要知父母恩,自己懷裏抱兒孫。我們當娘老子的苦死苦活,還不就指望兒女能有個出息?你說剛剛一節課不落都跟不上,這一下子曠了幾天,咋趕得上呢?”

“與這有啥相幹,我連夜上課都不頂事。”

“你再辯兩句!我看不捶這個碎狗日的都不由人了。”

肖幹媽就手拿了木棍往外攆,剛剛早跑出了大門。

“我咋就心強命不強呀,世了這麼個對頭子貨。”

幹媽拉著我的手說,滿眼噴著淚花花,一臉的哀怨。

“前幾年,日子那麼緊巴,我都咬著牙把兩個女子供出來了,現在眼瞅著光景一天比一天好過了,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卻窩在家裏不去上學,硬等著成個睜眼瞎子,你說我這心裏能落忍嗎?我咋給世人交代哩?”

幹媽雙手顫抖,嘴唇哆嗦,跌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強忍著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聽說為了這件事,一向脾氣溫和、溺愛兒子的肖幹大也大動幹戈,甚至不惜拳腳要挾。但剛剛終究沒有再進學校的大門,等平平放假回來,他已賦閑在家一個多月了。

和往常一樣,每個假期裏,平平都要和我住幾宿,彼此聊一聊分別後的事情,回憶我們也許已經回憶過幾十次上百次的童年趣事。

夕陽西下,當夜色像一朵花那樣柔和地合攏起來的時候,我們做完了就寢前的一切事情。由於剛剛的輟學,我心懷內疚,說話閃爍其詞,沒有了以往的灑脫。平平閉口沒提這件事情,但我能感覺出她正是因為在乎才回避的。

“平平,剛剛不念書了,無論作為他的老師還是作為你的朋友,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補救。”

忍受不了我們之間躲躲閃閃所帶來的這份壓抑,我鼓足勇氣捅破了這個話題。

“火箭,你不要自責,我知道你盡心了。”

平平的話很平靜,也許她預感到我會說。但緊接著,她的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任我怎樣擦也擦不幹,直擦得我也眼淚汪汪,就那樣默默地過了好一陣工夫。

“我已經畢業,分配到咱們鎮中學,原想可以帶著剛剛上學了,誰知他提前輟學。一回來,我就好說瞎說勸他複學,可任我說得口幹舌燥,他就是不鬆口。”

平平的臉上滿是失落。

“人生十年寒窗,九載熬油,多多少少都需要一些信念的支撐,培養弟弟成才,就是我人生目標的重要內容,我準備盡我所能,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成為我們老肖家最有出息的人。火箭,你知道剛剛的身世,正因為如此,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更重,我對他的愛更深更濃,一個原本毫無相幹的人,卻舍親棄祖為我們頂門立戶,傳遞香火,彌補生生世世的缺憾,有比這更深的緣分更大的恩德嗎?”

平平的語氣很激動,她停頓了片刻,讓自己平靜一些。

“但是,我輸在了起跑線上,縱有再大的心勁也無從釋放。未來社會是知識經濟時代,沒有知識就不能真正分享社會給予人類的快樂。一想起弟弟將要在這個世界上懵懵懂懂地度過一生,我的心就疼得抽搐。火箭,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平平的臉上有一種盡乎絕望的悲哀。我輕拍著她的肩背,用無言和眼淚安慰著她。

將圓未圓的月亮,漸漸升至當空,將一片透明的光輝灑向天宇,窗戶攝入的月光與屋裏的燈光交相輝映,照在我們的臉上、身上,將此時此刻的心思烘托得更深沉、更凝重。這是我倆十多年來第一個沒有嬉笑和喧鬧的夜晚,不說話的時候,聽得見夜闌時的天籟之音和院牆根地嚕嚕的鳴叫。

拿三道灣人的眼光看,肖家姐弟的婚姻都多多少少有些與眾不同。

婉婉結婚時,已經二十五個相了,這在當地可是少見的大齡,親朋鄰居都為這事焦心過。

婉婉在學校女子籃球隊當隊長那陣,男子球隊的中鋒是一位高她一級的高個子男孩,球打得好,長得也帥氣,就是很靦腆,人前不太說話,卻有事沒事總愛瞅婉婉一眼。少男少女的心是十分敏感的,這給婉婉平靜的心湖上投下了一粒石子,時不時地會想起他,每每遇到他的目光便禁不住耳熱心跳。

高一第二學期,縣上舉辦中學生籃球運動會,學校組織男、女生兩個隊參加,作為主力隊員,他倆都去了。那幾天,大家夥一起吃飯,一起活動,接觸的機會比在學校裏多一些。婉婉似乎時時處處都能感覺到一雙明亮的眸子的注視,局促中有一種溫熱的情感彌漫心頭。她吃飯慢,不知那男孩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在一次午飯時,飯桌上最後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肖婉,到縣城才幾天,咋就心事重重的,飯都吃不到人前頭,該不是找個對象了吧?”

男孩突然冒出一句。

“你找下媳婦了給誰誇哩,燒包!”

婉婉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麵紅耳赤地回敬道。

“我真的找下了,你看長得乖不乖?”

男孩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麵小鏡子放在婉婉麵前,轉身離去。

那個時代的中學生遠沒有現在開放,尤其在農村,男女生之間連話都很少說。然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造就了他們的敏感和內心的早熟。婉婉沒有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做出這突如其來的表白,一下子兩頰上火,背滲熱汗。直到這男孩畢業,她再都沒敢正麵瞅他一眼,少女的心裏從此有了秘密。

不久,婉婉聽說男孩被總部設在西安的一個采油大隊招去打籃球了,臨走時托另外一位關係要好的同學轉告,讓她一定等他。就這一句口信,讓婉婉等成了方圓的大齡姑娘。

婉婉高挑個兒,蛾眉鳳眼,櫻桃小口,典型的傳統美,加之念過書識得字幹得又是坐涼房子的輕省活,上門求婚的自然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有教書的先生商店的售貨員甚至還有下來包鄉的縣城幹部,卻都被她笑嘻嘻地婉言拒絕,一句話就把人家給打發了。

“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件事。”

“這女子怕是花裏頭挑花挑眼花了,咋就不曉得個輕重唦!”

左鄰右舍好生疑惑。

魏思寬的鍥而不舍終於使婉婉無法堅守。

他是軍人,當時已有十年的軍齡且轉了士官,與三道灣方圓的同齡後生相比,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小夥子長得精精爽爽,一身綠軍裝一穿更多了幾分英武,加之腳勤手快嘴巴甜,見了的人沒有一個不誇的。思寬的精明還在於他扳動婉婉的外祖父來說媒,實際上就等於他同時贏得了肖幹媽這個堅強後盾,這是他成功的決定性砝碼。

那幾天,家人親戚你來我往地輪番打勸婉婉,外祖父更是騰出身子住在了肖家,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無奈,婉婉將心中的秘密吞吞吐吐地告訴母親,卻當即被肖幹媽罵了個狗血噴頭。

“自古無媒不成親,單憑一個毛頭娃娃捎的一句口信就把你拴了這些年,你還有沒有腦子?再說,娃娃出門了,家裏的大人都出門了?他家裏若有狗大個人來到咱肖家門上覷一眼,我都認哩。張的話你不聽王的話你不聽,你大你媽的話你也不聽,難道大家都是推你跳火坑害你哩嗎?真的等到人家把婆娘領回家的那一天,你娃刷價不刷價,怕是連哭都沒有眼淚了!”

婉婉終於沒能抗過思寬發動起的聯合進攻,三下五除二戴上了魏家的鎖鎖成了人家的一口子人。肖幹媽在訂婚儀式上對準女婿的話更讓她打消了所有有悖於這個婚約的念頭。

“娃娃,回部隊安心幹你的事去,下次回來就給你和婉婉成婚。雖說是新社會講究婚姻自主,娘老子該做主的時候還得做主,光由了女子雲三霧四的還想上天成精哩。咱這裏的鄉俗,掛了鎖鎖就是鐵定了的事情,更何況,我老大七十多歲的人了,一輩子人前頭說理評法,就算我們丟得起自己的人也丟不起我大的人!”

婉婉聽得出,媽是給思寬說話,也是給自己下牙爪亮耳朵,幾年前送鏡子給她的那個男孩從此在她的心裏塵封了,盡管偶爾想起時內心裏有一絲隱疼。

三道灣的規程,女孩子瞅對象,先看人後看家,然後才是言彩禮掛鎖鎖。看人當然是第一位的,對女娃娃來說,婚姻無異於第二次投胎,跟個做官的當娘子,跟個殺豬的翻腸子,能不在事嗎?看家也不可等閑視之,對於土裏覓食的莊稼漢來說,莊相好不好,家底厚不厚,地土平不平,都是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依托,不掂斤稱兩就過意不去。

婉婉的婚約卻因為她本人心裏打磕騰,家人又急於促成而亂了程序。

當肖幹大領著已是婚約在身的大女兒前去看家時,那個家庭的清貧讓從不挑剔的他也心犯嘀咕。兩孔土窯,兩爿土炕,一口鐵鍋,一個打箍的水缸,加上任何一個家庭都必須具備的鋪鋪蓋蓋、盆盆碗碗,便是魏家兄弟三人的全部家當。

這樣的家道能成就怎樣的光景啊?肖幹大把疑惑寫在臉上,跟前跟後陪伴著他們父女的思寬一臉窘相。

“人口前的話:好女不吃陪嫁飯,好男不穿分家衣。窮沒根,富沒源,有啥打算就有啥奔頭,隻要兩口子頭攢到一起好好過,年輕輕的還怕日子奔不到人前頭?”

聽了幹大的敘說,幹媽沉默之後仍然是她那不饒人的口氣不服輸的話。

“連住人的土窯窯都沒挖夠,我看結了婚短不下打撂撇。”

婉婉淚眼婆娑。

“婉婉,你不要因上個由頭就胡彈嫌,金身子住不得銀店了?媽給你打開窗子說亮話哩,這婚事非成不可,是你出嫁還是思寬入贅,你兩個好好商量去,我和你大啥都不圖,隻求你們一個個心裏寬展。”

大半年後,魏思寬入贅肖家,與已交上二十六歲的婉婉牽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那時他剛轉業回來,當了鎮上的武裝專幹。

言定的五百塊錢彩禮不能再收不說,幹大幹媽還給女兒置辦了一份嫁妝,並設排酒宴,舉辦了讓當時的三道灣人津津樂道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隆重婚禮。

“既沒說下借子還孫,又不要求養老送終,抓養了二十幾年的女子就稀裏糊塗地給了人,不收彩禮了連個話都沒?真怕是前世裏少下魏家的了!”

“這老肖家,又抱兒子又招女婿的,雙保險哩!”

“招女婿,耍把戲,三年不走是瓜女婿……”

莊稼漢腸子直,操了啥心就說啥話,人們背地裏的議論時不時地傳到幹大幹媽的耳朵裏。

“養女是個賠錢貨,不賠意不過麼。我們老兩口窮哩苦哩大半輩子過來了,也不指望女子的彩禮過活。再說了,各人算的各人賬,依我的想法,少爭掰幾個錢,老的小的心裏都暖暖和和的,值!”

肖幹媽如是說。

事實上,思寬入贅不過是肖家為成全這樁婚姻而采取的權宜之計。不要說養老送終,一個戶頭下也沒讓多待幾天,婉婉兩口子轉家門回來就被另了出去。

“女子是我生的,兒子是我養的,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真是前難後難的。有心一起過,將來分家當給女子得落世人的話把,不分吧又咋能對得住兩個娃娃,所以索性現在牙一咬分開,讓他們自己過去,免得將來兩下裏落怨聲!”

這才是肖幹媽告訴我媽的體己話。

和婉婉不同,與走進幹部行列的女娃娃相比,平平的婚期卻顯得早了點。

上師專的時候,平平和江海洋都是學校宣傳隊的節目主持人,海洋在民辦教師委培班,低她一級。帶著那個時代的女學生特有的純真和矜持,平平幾乎沒跟男同學交往過,和海洋也一樣,別看在舞台上笑靨若花配合默契,台下她甚至沒跟他說過一句多餘的話。倒是江海洋有事沒事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又是詢問排練時間又是索要主持詞。當然,這些都沒有引起平平的任何反應,她對他的感覺很中性。

直到有一天,平平的同鄉、海洋的同班同學娟子一臉正經地告訴她,說是進修班的同學在吆喝他們倆,江海洋的反應不置可否。

“是誰吃飽了撐得慌說這種話,這可能嗎?我才什麼年齡啊?真想談戀愛的話我們班幾十號男生呢!再說,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找個外地的將來把老人撇開,這還有沒有良心了?”

猛不丁遇著這一說,平平既詫異又有些生氣。

“給我說這些管啥用,又不是我在吆喝?我看呀,遲早有一天要吼叫個事情出來!”

娟子說,臉上有幾分壞笑。

平平臨畢業的那學期末,學校放了一周收麥假。就在她和娟子相約回家的那天上午,江海洋也坐上了同一趟班車。

笨頭笨腦的大轎子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吭吭哧哧地爬行了近五個小時,由於封閉不嚴,車門窗的縫隙裏吃進的塵土,連同旅客的體味一起,被顛簸得滿車廂都是。但這些似乎絲毫沒有影響海洋的情緒。一路上,他不停嘴地和娟子聊著天,目光卻來來回回地舔著平平的臉,給人三心二意的感覺。平平不知道海洋此行的目的,又不好直接發問,便多次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娟子,怎奈娟子卻像壓根兒沒有意會,一臉的木然。

車到鎮上時已經是午後了,履職大半天的太陽有幾分疲憊地掛在西天上,灼熱的光芒將大地照得懶洋洋、乏遝遝的,禾苗草木也擺出一副慵懶的姿勢,耷拉著枝葉紋絲不動。

距離三道灣還有三十多裏路,沒有車,隻得步行。因為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裝的什麼藥,離家越近,平平越有一種迫在眉睫的感覺。趁海洋上廁所的當口,她壓低聲音向娟子說明自己的態度,語氣很堅決。

“這個江海洋咋回事嗎?我可是有話在先,帶你們家去,我家不要!”

娟子沒做聲,淡淡的壞笑又浮在臉上。

三個人緊趕慢趕,到達三道灣已是臨夜時分,離娟子的家卻還有四五裏路,因此,他們當晚都住在了肖家。

正是端午節前夜,上弦月鑲一勾淺金,早早地升起在天空。借著這朦朧的月色,肖幹大帶著幾個麥客,還在莊跟前的小麥地裏收割,見到平平他們,才收了工一起回家。

一夥人就一盆水洗罷臉,肖幹媽的臊子麵便端到院裏來了。麥地裏蜷曲了一天,大家夥圖個散舒涼快,圍著飯盤子撲遝一坐,就著入夜的月光,每人唏唏溜溜幾老碗下肚,喝半碗麵湯抽一棒旱煙,便打著飽嗝將一天的勞累和困乏攤在老窯的土炕上。對於海洋,都道是平平的同學,誰也沒多問什麼。

翌日一大早,肖幹媽就在鍋灶上響動起來。童心未泯的平平抖摟開母親的針線笸籃,找出絲線給自己和娟子搓花花繩,待母親的油圈層餅子雞蛋湯端上炕頭,她便去叫江海洋,準備打發他和娟子一起走。

老窯裏空著,鹼畔上也沒人,到坡窪底的麥田裏一看,海洋也圪蹴在地裏收割。平平走近時,他伸手抹下胳膊腕子上的“蝴蝶”牌手表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