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嫁出門的女子3(2 / 3)

“戴著礙事,放家裏去。”

蠻熟識的口氣。

平平的心一下子亂了。江海洋是個很講究的小夥子,平日裏頭光麵淨,衣褲挺括,此時卻是一臉一身的土,白襯衣灰蒙蒙的,料子褲卷在腿彎裏被揉搓得皺皺巴巴。山裏女子特有的和善與寬厚讓平平不忍心說出想要說的話,她愣怔了片刻,反轉身回去,話哽在口邊,心事噎在心裏。

娟子離開時,平平搐眉噘嘴地打了她一把。

“我們班的同學都知道江海洋來你家,我有什麼辦法?”

娟子一臉無辜地說。

江海洋留下了。不管有怎樣的心思,平平的為人都要求自己對他熱情些,因為他是衝著自己來的,她明白他做出如此舉動也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她的善良使她不願意讓他因為自己而在這個人地兩生的地方遭受冷落,更何況進門都是客,慢待客人是民風淳厚的三道灣人所不齒的。

那幾天裏,平平對海洋有了最初的了解。她沒有想到,這個外向而陽光的男孩竟然也背負沉重和壓抑,有屬於他自己的心結和苦痛。

“我家所在的塞邊縣地處毛烏素沙漠邊緣區,地理條件不好,氣候陰冷,不熟夏田,我基本上是靠吃黃米洋芋軟飯長大的。”

他臉上的笑有幾分淒涼。

“我們兄弟六個,父母親靠兩雙手能填飽我們的肚皮已屬不易,何況還供我們讀書念字。所以,要介紹我們家就隻有一個字——窮,窮到骨髓裏了!”

海洋說著,話鋒一轉。

“在鄉親們的眼裏,六弟也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何況老四老五,愣是讓我這個未婚的三哥擋著他們。然而,山裏人實際,一個隻有幾個跟著趕著要討婆娘的後生的農家,能娶進什麼樣的媳婦啊?可是,不管你有怎樣的主觀意願,男大當婚是一條毋庸置疑的準則,從十九歲開始,我的婚姻問題就被父母親鄰提上重要的議事日程。”

海洋自顧自說著,眼裏是失意和迷惘。

“不怕你笑話,我曾被媒人領著,叫花子逛市一樣看過方圓十幾位姑娘,人家一聽說咱家裏有四個小光棍,個個頭搖得像撥浪鼓。有兩個情願的,一個小時候出水痘沒顧養好,落下一臉麻子窩窩,一個身高一米五不到,盡管老人有意並千安萬頓讓我曉之利害,我最終還是沒法點這個頭。就這樣走蹺蹺板一樣折騰了好幾年,到最後我都麻木了。”

說到這裏,他將有些散亂的目光收回來,瞅著平平。

“肖平,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找不下個可心可意的,不甘心哪!因為這,家裏人說我婚硬,犯狗交心,為了禳改,奶奶特意做了一碗炒雞蛋,讓狗舔過後,哄騙著給我吃了……”

海洋說完訕訕一笑,卻分明隱忍著痛楚。平平的心被剜了一下,這個還沒有真正搞清楚什麼是愛情婚姻的女孩子,被自己天性中的善良俘虜了,麵對這個長他七八歲卻像孩子一樣需要溫暖的學弟,她不敢說不,也不忍心說不。

“也許真的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每個人在出生之前就被月下老人用紅線拴過了,姻緣是前世裏注定的。”

平平那時對我說,一副若有所思的口氣。

“海洋在我家那幾天,左鄰右舍都看到了,咱三道灣人想事直接,我說沒跟他談對象誰相信?父老鄉親今後會怎樣看我?還有,聽娟子說,班上的同學都知道他的這次行程,我黃了這碼子事,他將怎樣麵對全班的同學?感情上的失意有時候會摧毀一個人,他還有一年的學業呢。火箭,我已經別無選擇了!”

那樣的惆悵不應該出現在這麼年輕的臉上。我的思維被平平的事扯曳得一片紛亂。

起初,肖幹大對這門親事持反對意見,原因隻有一個,他不想把自己心愛的小女兒嫁到幾百裏之外。因此,在海洋與父親請了媒人前來提親時,肖幹大啥話沒說首先提出了要八百塊錢的彩禮。按說,對於每一樁親事來說,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似乎並不構成什麼額外的阻力。然而,幹大從平平那裏約略知道些海洋的家境,八百塊錢對那個家庭的壓力絕對是超負荷的,他想把事情爛包在這上麵。

海洋他大果然打開了退堂鼓。對於一位尚有四個光棍兒子的農家父親來說,不要說他沒有錢,即便有也不敢開這個頭,前車一道渠,後車不沾泥,這個八百一定,後麵幾個兒媳婦的彩禮就隻能往八百上麵說,這在他們塞邊鄉下是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把人家沒看起人,提親的話說都沒的說。更何況,老人的心裏還有自己的小九九,對這門親事的可靠性持懷疑態度。無奈兒子認定了平平,咋說都不肯丟手,他想走卻走不起身。

讓肖幹大最終放棄自己的意見的,是海洋父子的一場對話。

是夜,老窯的土炕上,肖幹大陪著這爺兒倆睡覺。大概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夜已經很深了,仍能聽到他們在不停地翻身。

“大,你隻要把事情應承下,其他的有我哩!”

“你個糊腦小子愣都愣不安穩,咱們家啥樹上結錢著哩?再說,人家女子都工作了,你還是個伸手問家裏要錢的念書學生,僅僅憑一句話就金釘子釘到銀眼裏了,能信得那麼準?遠的不說,就咱們方打周圍的姑娘後生,不也今兒這兩個好了明兒那兩個散了的,你還見得少啊?看都看害怕了!這可是在幾百裏路上哩,萬一淘起糟子來,路費盤纏都掏不起。”

“大,人和人不一樣,你不了解人家,就不要憑自個兒心裏揣摩地說話。我和肖平商量好了,你盡管應承事,錢我們兩個掙……”

後麵再說什麼了,肖幹大一句也沒聽進去。

第二早起床後,海洋他大的臉放晴了,幹大的臉卻半陰著。

“狗日的書念到肋巴縫裏了,自己掙錢娶自己呀,咱們抓養了十幾年,不如江家娃娃幾句灌米湯話,咱還要了個啥沒眼道彩禮,讓白跟上去算了!”

幹大在幹媽麵前好一通罵呱,他哪裏知道這是海洋為打勸父親信口說出來的話。

事情最終照海洋他大的話上來了,兩家結了個仁義親,江家隻給了肖幹媽二百塊離娘錢。

吃訂婚飯時,幹大幹媽沒少受家門親戚的數落。

“你們兩口子哪達有毛病了,咱們女子是禿著哩還是瞎著哩,一個個白嫁人,剛剛的媳婦如果能白娶進門,就說你們有本事哩!”

“彩禮是女娃娃的身價麼,一個子兒都不舍,能說人家看得起咱?讓他們手裏受點緊身上出點血,將來不疼人了還疼自個兒的錢哩……”

海洋是委培生,畢業後回原地工作。就在他剛領了兩個月工資之後,他和平平的婚期到了。

三道灣有三道灣的講究,稱沒結婚的女婿是“精尻子女婿”,而這精尻子女婿是不能隨便上老丈人門的,否則會招來別人的笑話。海洋不可能不來看平平,幾百裏路上來了,也不可能一兩天返回去。既然他不懂得遵守規矩,幹大幹媽要恪守鄉俗,就隻有嫁女兒這一招了。那一年平平剛交上二十歲。

秋末冬初時節,一望無垠的土地在成全了又一茬收獲之後,裸露著胸懷蓄勢待發,山野裏樹葉落了,荒草枯了,天顯得越發高遠,地顯得越發遼闊,正是莊戶人過事待客的好時機哩!

平平於前一天請的婚假,一回家就將我喚了去,兩個人鑽進偏窯,將一院子的忙碌瑣碎和歡聲笑語關在了門外。

“火箭,我不想這麼早就結婚。”

這是平平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的眼淚緊接著就流下來了,像歡暢的小溪。我慌忙掏出手絹給她擦淚,直擦得我也泣不成聲。也許是眼淚冰釋了平平心中的塊壘,看見我也哭得稀裏嘩啦的,她卻“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我那無原則的眼淚也自然打住。

“咋回事呀?如果你明天還這個樣子,我可就不來了。”

我拍她一把,不好意思地說。

“明天,明天是不能哭的。”

平平收住笑,一臉嚴肅。

“現如今出嫁時哭天抹淚的,都是些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個兒不大願意的主,誰不知道我肖平是自找的對象,掉一個眼淚渣渣都會被看作是做精扭怪哩。再說了,海洋的家境不好,我們的婚禮比不上別人排場,我哭了,他難免不多想,一生一世就這一回,我想讓他高高興興的。”

平平沒有食言,第二天果然是滿臉喜慶。臨出家門的時候,按照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程,她兩手各握一把大紅筷子,窯裏一把、門外一把地撒出去,並順便踢翻事先放在門檻外的一碗清水。嫁出門的女子,就如這潑出門的水!

那天,平平身穿大紅絲綿夾祅,警察藍單褲,腳上是肖幹媽親手做的紅色金絲絨上馬鞋,兩條梳理整齊的短辮子上紮著紅綢子蝴蝶結。朝陽映紅了她那小鼻子小眼的圓臉,像一捧尚未開盛的花,苞兒半放瓣兒微展,讓人愛憐心疼。

平平出嫁了,像所有三道灣的女孩子一樣,沐浴著濃濃的鄉風民俗和鄉裏鄉親深深的祝福與淡淡的失意。和別的姑娘不一樣的是,她的上馬鞋著地了,沾了娘家的窮土走的,因為海洋沒有能力雇彩車迎她,也無法趕來毛驢娶她,她得和娶人的一起步行到鎮上後,再搭班車走。

平平一走,多少天來氤氳在肖家大院裏的喜氣一下子消減了不少,盡管前來添箱的親戚六人還沒有散去,盡管男人們還在喝三吆四,娃娃們還在追逐嬉戲。卻有嬸嬸阿姨們輕輕的歎息聲時不時地傳進我的耳朵。

養兒滿院紅,養女一場空!

不知為什麼,一股淡淡的酸楚在我的鼻頭蠕動。哦,平平,我親愛的夥伴,但願這一路輾轉的風塵,別衝淡你初為人妻的喜悅和憧憬。

江海洋分配在他先前任教的碌碡嶺小學當校長,調動工作的奔走差不多和他的校長生涯一起開始。

碌碡嶺是塞邊縣最偏遠、最苦焦的地方,小學校建在幹山枯嶺上,一年四季黃風土霧轉山嶺吼叫,吹得人眼裏流淚、嘴裏硌牙不說,六十多個學生、四個老師的吃水成了最大的難題。深溝裏一下一上十裏路,幾個學生娃娃抬回一桶水得兩三個小時,一路上前顛後閃,倒進缸裏時往往隻剩半桶。更難腸的是坡陡路窄難保安全,小孩子手腳長,下溝時少不了你推我搡的,前些年就有一個學生抬水路上滾溝了,雖則隻擦破肉皮有驚無險,家長卻因此忌諱讓自己的孩子下溝,甚至不惜棄學回家。無奈,村上抽勞力在山頂打了一口水窖,勉強解決師生的飲用水問題。

碌碡嶺小學曆史上隻調來過兩任正式教員,都不滿一學期便告病請假,隨之調離,學校的教學工作可以說從來都是在本鄉本土招聘的民辦教師承擔的,找一個“留得住”的公派校長是縣教育局關於碌碡嶺小學教師隊伍建設的重要內容,生於斯、長於斯的江海洋自然責無旁貸了。因此,當他第一次走進教育局長的辦公室,吞吞吐吐地說明自己的調動要求時,人家是滿臉的不解和不滿。

“咋?學習畢業了,民辦轉正了,碌碡嶺就蹲不得了?癩蛤蟆支桌子哩,撐住撐不住都得個撐,還沒見啥哩你就跑呀?”

局長的態度對海洋無異於當頭一棒,讓他十分難堪和懊喪,也徹底挫傷了他的信心,以至後來的調動他更多地是想在心裏說在嘴上,卻很少付諸行動。年輕人麵皮薄,一次尷尬足以削弱他很多年甚至一生的勇氣。

就這樣,平平和海洋在相距五六百裏的大山裏遙遙守望,靠每周一封的書信寄托情思、互報平安。由於交通不便,這五六百裏路走起來需要三天才能抵達,除了假期,作為耕耘在三尺講台上的老師,他們誰都不敢奢望多幾次相聚的機會。

那一年,平平帶畢業班,提前兩周結束了本學期的工作,請假探親。她沒告訴海洋,想給他一個驚喜。

汽車到達塞邊縣城時,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十二點。怎奈天公不作美,平平剛剛上路,毛毛雨便逍逍遙遙地下了起來。這時的她後悔也遲了,縣城距離碌碡嶺四十多裏,不通車,也沒有電話,仰首四顧,舉目無親,她必須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除冒雨獨行外別無選擇。

臨近碌碡嶺時,要經過一段狹長的溝路,山色幽寂,了無人聲。平平抬頭往上看,隻見聳立兩旁的山崖似乎要聚首耳語,將遮天的壓抑施加給她。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她,以至於緊張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甚至不敢回首身後,步履機械地往前趕。泥濘的溝路上,她的腳底下“哧溜哧溜”地直打滑,稍不留心就摔跤,塑料底布鞋的鞋帶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一雙,雨水汗水攪和在一起,沿發際往下流,好容易挨到上山。

天不再那麼低沉,視線也開闊了一些,看到遠遠近近依偎在大山懷抱裏的人家,以及繞各家各戶嫋嫋升起的炊煙,平平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女孩子的心思往往很淺,想到自己的突然出現,不知會帶給海洋怎樣的欣喜時,她便全然忘記了半日裏跋涉的辛苦,臉上漾出甜蜜蜜的笑意。

“汪汪”“汪汪汪汪……”

一陣暴戾的吠聲驅散了平平的遐想,兩條剽悍的黃狗朝著她衝了出來。原來,她走了岔路,誤入學校坡窪底下的莊戶了。平平被這陣勢驚得魂魄出竅,本能地靠在路邊的坎塄根底。也是應了那句俗語,“咬人的狗不出聲,出聲的狗不咬人”,當她斷定這兩條狗隻是站在自家的鹼畔上“把住門檻使狠”時,便迅疾反轉身子,拽住齊頭高的蒿草攀上坎塄,手腳並用著從荒草坡窪裏爬上去。

一臉驚懼、兩腿濁泥的平平終於走進了碌碡嶺小學那座草泥苫頂的大門,四十裏路,她足足走了六個多小時,好在是夏天,晝長夜短,沒有摸黑。讓平平隱隱作痛的是,自己的不期而至所帶來的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浪漫和喜悅,她分明看到海洋因毫無準備而表現出的局促。從認識到現在,她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憔悴,頭發長了,臉上胡子拉碴的,料子衣服上有很多煙火燒開的窟窿,房子裏很淩亂,可以說有幾分邋遢。

“夫君,瞧咱倆這樣場,真格是應了那句諺語:葫蘆滾到瓜地裏——圓碰圓了。”

為了打破窘態,平平抖動著自己的兩褲腳泥,對張羅著借小米燒稀飯的海洋調侃,說完後先自十分誇張地笑起來,卻有眼淚洇濕心頭。

那次回來後,平平有些鬱鬱寡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提起海洋。她說碌碡嶺那個高啊,清晨可以目睹太陽一縱一縱地從地平線竄出,利劍出鞘般刹那間揮灑出萬道金光,傍晚能看清楚它如何一束束收回耀眼的光芒,將自己收斂成一枚渾圓的火球,心甘情願地一瓣瓣墜入西天的火燒雲裏。

“可是火箭,泰山日出之所以成為景致,是因為有那些趨之若鶩的觀賞者,對名不見經傳的碌碡嶺來說,即便有再好的景觀,日複一日的重複也足以消減它在常年廝守在那裏的人們心目中的壯美。不是海洋不懂得欣賞,而是充斥在這每一輪美好之間的更多的是艱辛、閉塞和寂寥。”

平平給我講了兩件事,這些日常瑣事觸動了我,我明白在此之前更觸動了她。

碌碡嶺山高水枯,基本上不成什麼蔬菜。午飯炒洋芋條子就饅頭,晚飯洋芋和和麵,這是通常情況下老師們固定的食譜。平平去後,海洋在附近農家買了隻雞燉了,吃過一頓後還剩下一碗,就為這一碗雞肉,兩個人相互推讓了兩天,海洋說他吃雞肉塞牙縫嫌麻煩,平平嚷嚷著嫌吃雞肉發膩,甚至還小吵了一架。

“你相信嗎火箭?那碗雞肉最後倒掉了,因為是熱月天,蒼蠅在上麵下了蛆……”

平平欲言又止,她沒有看我,隻是咬了咬下嘴唇。

那個假期,正好遇著海洋同族的兄弟娶媳婦。平平的婆婆趕十裏路到學校,像得了賞賜一般眉歡眼笑地告訴說,管事的江家掌櫃答應讓他們兩口子娶人,並千叮萬囑她上下馬一定要快。平平從海洋嘴裏探明了其中的奧秘。

當地有個風俗,婚嫁時送親娶親的一般都是久婚未育的媳婦,講究全在上下馬上,說是誰搶先誰改懷早。這般小事豈能難得住平平,權當是為了安慰婆婆,她也得利索一把。

平平按照預期早上早下,不想卻惹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當皓月將升新人下馬酒席上桌時,“送人婆娘”還騎在馬背上不肯下來,理由是平平破了規矩,要她上馬重下。

鄉裏人講究“天不亮送終麻眼窩迎親”,意思是送亡人入土要趕在天亮前,娶新人進家要等到天黑時。因此,娶親的隊伍在逶迤的山路上磨蹭了幾個小時,直到太陽落山牛羊進圈的辰光才打起精神進村。

“娶人婆娘”平平騎的馬走在最前麵。鹼畔上橫空掛起一條紅布,婆婆事先告訴過她這叫“彩子布”,諧音“采子”,過了這條布就可以“搶下馬”了。平平下來了,卻“下”錯了規矩。說不清是婆婆沒交代清楚,還是她理解得囫圇吞棗,總之走在最後麵的“送人婆娘”的馬沒過“彩子布”,就還不到下馬的時候,她“搶”得犯規了。

好在平平是外地人有個借口,十裏鄉俗不一般哩,又不是成心要這樣做的。大家夥好說歹說、賠禮道歉,才把“送人婆娘”請下馬,算是給平平留了點麵子。這個插曲會不會讓其他人心裏有什麼疙瘩我不敢說,但我的朋友平平肯定是被傷著的,我太了解她的敏感和自尊了。

“人真有不可思議的時候,作為一個知識女性,我都沒想到自己會那麼較真的去對待這件事。但是火箭,我一下子感覺到了別人看我時目光中的異樣,它提醒我必須麵對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結婚四五年,海洋三十歲,不能再過出門一雙、進門一對的日子了。我相信我是個健康的女人,大可不必通過上下馬去和別人爭搶做母親的權利,隻是聚少離多的生活讓我們錯失了早該擁有的生活。”

平平停了停,似乎努力在說一件不願提及的事情。

“我這次離開時,在汽車將要啟動的時候,我看見海洋的眼裏溢滿淚水,臉上卻努力保持著微笑。你知道嗎火箭,那一刻我真想停住回返的腳步,跳下車去和他一起上碌碡嶺,我不敢想象朝起暮落時他的孤獨,伴侶,再一次品味這個稱謂,我覺得自己失職了。”

從平平的話語裏,我洞悉了她糾結的內心世界,一邊是有諾在先不願遠離的父母,一邊是相約白頭翹首企盼的丈夫,嫁出門的女子,難啊!

海洋在自己調動無望的情況下,多次提出讓平平調回塞邊,接下來的日子裏,兩人還因此發生過不快。

“我們姊妹少,離三道灣近點,是我爸我媽對我的唯一希望。現在,像我媽常說的那樣,長大了,翅膀硬了,要自個兒飛了。一下子要走那麼遠,麵對二老我真的說不出口,我怕他們傷心。”

平平告訴我她不能離開的理由。

那段時間,她多有隨筆見諸報刊,每一篇我都反複讀過,每一次都將一份情感抖摟心頭……平平,我親愛的夥伴,相信你字裏行間所流露的牽絆與無奈、思念與祝福我都了若心語。

打點心情

在室內囿得久了,每每有些無名的落寞,便移步野外,讓晨曦清風、昏暮殘霞給脆弱的心靈淬火。極目處,一片綠肥紅瘦、朗天閑雲,禁不住舒肢聳背,長籲淤積,思維便就著這份寬鬆馳騁逍遙。

家鄉的山水,母校的銅鍾,割不斷的親情,報不完的師恩,記憶的長河裏時時閃射出金色的浪花,因為這深深的眷戀與牽絆,哪怕是在痛苦迷惘的時候,我的眼裏也永遠蓄滿希望的淚水。

誠然,作為芸芸眾生,很難徹底超脫凡俗,情愛途中,名利場上,生死關頭,我們難以無怨無悔,得失泰然,感傷與失落便在所難免。那麼,直麵生活,用真誠鍛打靈魂、打點心情,至少能使平淡的生活多一些韻味。

點亮心燈

這是一個絕好的季節。春雨爽爽快快地灑過,山便是一抹茸茸的鵝黃,一層薄薄的草綠,一片沉沉的黛青,桃杏映紅,楊柳吐翠,春意濃濃地升騰著,彌漫著。

你悄然遠行,邁著春風般輕盈的步履,我的心卻因此滯留在料峭的冬季。

正是榆錢兒打串的時候,多想再結伴而去,捋一捧肥肥的嫩綠,將恩愛的記憶噙在嘴裏。

這是一個絕好的季節。我點亮心燈,照徹五髒六腑,血管裏沸騰著不息的祝福。即便無暇回顧,也別忘了,大山深處,春色依舊!

那年春天,海洋在塞邊縣城被汽車撞了。平平是在五六天後收到他的來信時才知道的。

“平平,看這封信有兩個要求,一不許你哭,二不許你過來,因為剛開學……”

隻開頭這幾句話,平平的心就被提起來了,未及卒讀早已嚇得哭聲嚶嚶。

應該說事故責任全在海洋。禮拜天他騎自行車去縣城閑逛,正下坡時前麵行駛的一輛帶拖掛的大卡車掉頭往旁邊的供銷社拐,而他的車子沒上刹車,就那樣眼睜睜地撞上去了,與汽車後輪子錯後一拃摔倒,拖車從腳上碾了過去。不幸中的萬幸,由於自行車在上麵借了力,隻壓腫了腳脖子。

“平平,那點傷對我來說跟沒事一樣,大不了玩幾天獨腳,隻是咱們‘愛情貓’的橫梁被擦破了皮,我看著難受,買了卷膠帶給纏上了。”

也許是碌碡嶺太荒涼了,江海洋又正是不甘寂寞的年齡,因此,每逢周末他都要進趟縣城,來回得步行八十裏路,用他自己的話說,腿把子都跑細了。平平看著心疼,省吃儉用給買了輛“熊貓牌”的自行車,被他戲稱為“愛情貓”。

平平沒聽海洋勸阻,還是去了趟碌碡嶺,盡管來回隻有一周時間。當我在報紙上看到她發表的《雨打黃昏》時,我知道她有了走的打算。

雨,密密地斜織著,被初升的街燈照射出一縷縷光明。我獨自行,任雨水灑在頭上、臉上,心也濡濕了。身影匍匐在馬路上,恣意地伸縮著,思緒被揉搓得紛亂……

茫然中,我依稀辨得愛情的枝頭落紅點點,一如我凋零的心情。歲月如織,時鍾的剪刀千萬次地絞痛我的記憶,睜大雙眼,我苦苦讀盡所有的天光夜色,卻沒能讀到我們聚首的信息。

然而,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抖落黃昏的薄雨,麵對每一輪鮮活的紅日,我依然放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每一個希冀,心路尚存,何愁沒有愛的歸期。

應該說婚姻對每一個人來講,都是最溫暖的棲息地,是人生的窩巢,它拴住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是兩顆相依相守的心。當身為委培生的江海洋工作調動遙遙無期的時候,當兩顆年輕的心一次又一次因離別而痛楚的時候,隨著一篇篇文章的發表而小有名氣的肖平,很順利地調到了塞邊縣藝術館。從中學老師到藝術館幹部,在所有人的眼裏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對平平自己來說,卻至少有一半的無奈。她的內心留下的也許是永遠無法忘卻的遺憾,因為她最終沒能留在同樣需要她的父母親身邊。嫁出門的女子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肖家的門風好,人老幾輩都是過日子的。肖幹大酷愛種樹,每到春天,栽桃育李,播柳插楊,莊圈圓便是密密匝匝的樹木,遠看像一片林子。

大集體那陣,果子大熟的時候,下果子成為三道灣一年一度的盛事。全生產隊的大人娃娃眉歡眼笑的,紛紛來這裏解饞分成,有的拿著口袋,有的背著背簍,手裏提著或長或短的棍杆,歌聲笑聲吵嚷聲連同棍杆敲打樹枝的聲音立時充盈了肖家的莊前屋後,直到下完分光大家抬的抬背的背心滿意足地奔各家而去,那場麵紅火得像趕集跟會一樣。

包產到戶後按照就近的原則,這些樹多半劃歸肖家。恰恰又遇上了好時機,杏子這個在三道灣再普通不過的果子,說金貴就金貴起來,皮皮核核都值了大錢,還一年賽過一年地往上攀。

每到收購季節,大商小販把通往三道灣的那條土路都跑紅了,家家門上都有人纏磨,又是說好話又是付定錢的,生怕這生意搶不到自己手裏。三道灣的人不傻,一來二去的也學會了扳價錢,五毛一角地往上抬。這當中得利最多的自然是肖家,單憑這一項,他家成了村子裏的第一個萬元戶。就在肖幹大披紅戴花受鎮政府表彰的那天晚上,肖幹媽把蓋著紅章大印的獎狀端端正正地貼在了老窯的牆窪上。

那時剛剛十六歲,長得敦敦實實的。和城裏孩子比起來,山裏的娃娃醒事早,更知道居家過日子的艱辛,懂得替大人分擔。十六歲的他喂牲口放羊砍柴割草,在打理家務方麵已很有些男子漢的派頭了。

因為肖家家道好,人實在,也因為剛剛聽話務正有出息,便有喜好穿針引線的人時不時地上門來提親說媒。鄉裏人講求實際,無論男男女女,早結婚早生子早得濟似乎是最上乘的選擇。幹大幹媽雖然覺著兒子還小,早了些,卻抗不住媒人的那張巧嘴,三說兩說心思就被說活絡了,便將決定權交給剛剛。

最初提起這件事,剛剛羞得頭紅脖子粗,硬裏硬氣地回絕了好幾回。等到一位親戚上門說劉琳香時,他雖則依然是紅頭漲臉的,卻眼睛盯著腳麵梁,一句話也不說。

“剛剛,看你這樣法,是看上了,你吭個聲氣點個頭,大就給你訂下。”

肖幹大當著親戚的麵笑模笑樣地問兒子。

“你這個死老漢子,故意尋娃娃的作難哩,人家一搭裏念過書,熟得跟米湯一樣,明明是喜願了才不聲不吭的,前幾回咋不是這樣,你硬要他給你說個啥哩嘛?”

肖幹媽剜幹大一眼,嗔怪道。

剛剛的媳婦就這樣訂下了。言定彩禮掛罷鎖,琳香就是肖家的準媳婦。

像肖幹媽說的那樣,琳香和剛剛一起上過學。和剛剛不同的是,她的功課很好,小小年紀就很懂事,知道用功,學習成績在班上穩居第一。出於偏心,我帶班時排他倆同桌,希望能對剛剛的學習有所帶動,怎奈事不隨願,枉費了我一片苦心。

琳香生相乖巧,黑緞子一樣的頭發梳在腦後,一綹齊蓬蓬的劉海下,明澈的大眼睛鑲一圈烏黑閃亮的長睫毛,眨動之間透出聰慧和伶俐,兩顆圓圓的小酒窩兒,在水嫩嫩的腮上陷得很深。也許應了紅顏薄命的說法,琳香是父親的遺腹子,七歲上又沒了母親,在大她一輪的同父異母哥哥跟前長大。沒娘老子的娃娃短精神,因此,她比同齡的孩子老成聽話,知道看哥嫂的臉色行事,走走站站尋找些自己能做的活路去做。

琳香三年級的時候,侄兒出生了,她便被從學校拽回了家,幫大人照看孩子做家務,騰出嫂子忙地裏活。那些日子裏,琳香心裏難過得像刀子絞一樣,卻不敢當著家人的麵哭。每每看到學生娃娃背著書包去上學,她就抱上小侄兒遠遠地跟在後麵,聽人家唱“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時,便忍不住偷偷地抹眼淚。

肖家之所以中意琳香,恐怕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三歲看大十歲看老哩,自小吃了苦受了犧惶的人,知道過日子的酸甜苦辣,將來肯定錯不了。何況這女子少娘沒老子的,過了門沒啥牽掛,心思就全在這個家裏頭了。”肖幹媽如是說。

琳香和剛剛同歲,十八歲頭上娘家就放話給人,同時讓多交五百塊錢的彩禮。肖家的人為此很惱火。男女親事上爬“二架坡”,這在鄉下是人所不齒的事情,除非是女方想悔婚了,才拿錢勒掯。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劉家不是那個意思,無非是貪幾個錢。

“俗話說得好,嫁女子嫁一家,娶媳婦娶一個,咱不就圖自個兒家裏添一口人嗎?他們不嫌寒磣咱怕個啥,幾個臭錢一撂,哄弄著把人娶進門,一輩子不和他們打交幹都由著咱哩。”

還是肖幹媽一錘定音。

隨著彩禮送齊規程行畢,剛剛也要結婚了,在風和日麗的陽春,在草長鶯飛的季節。當兩個尚未脫盡稚氣的孩子完全被羞澀淹沒,俯首斂笑,任人指撥著在大庭廣眾麵前拜天地拜高堂的時候,喜慶把整個肖家大院充盈得滿滿當當……

至此,幹大幹媽盡完了他們為人父母的所有義務。

那年,婉婉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因為衛生體製改革,臨時工被一律清退,她在三道灣村部開了個小藥鋪,雖然掙錢不多,卻落得清閑自在。平平也已身懷六甲,江海洋在條件艱苦的碌碡嶺小學堅守六個春秋後,被調進縣城工作。

剛剛兩口子抱上兒子喜來時都還不到二十歲,大娃娃抓養碎娃娃,少了些傳統的禁忌和小心翼翼,餓了喂奶喂飯,冷暖加減衣服,不經意間就走過來了。這喜來是個皮實蛋蛋,從呱呱墜地到跌跤爬撲學走路,很少拉哭腔變狗,大人省心省事,也落得不少樂趣。常言說遠情好寄近孝難行,一個鍋裏攪勺難免沒有個碟子大碗小的事情,總之,時不時地,我從媽嘴裏聽說些有關肖家的疙疙瘩瘩。喜來周歲後,肖家另了家,沒吵沒鬧,幹大和幹媽另安了鍋灶。

好好的分不了家,分了家總有些裂裂疤疤的。當下裏狗沒人喂院沒人掃雞進園落驢守空槽,所有擱在往日可以捎帶著做的活,一下子似乎成了多大的事情,有了你我之分。

琳香想到自己娘家沒老人,從小在嫂子手裏活人,沒少看人家的眉高眼低,哥哥畢竟和她隔了肚皮,加之怕婆娘,對她也不冷不熱的。眼下出嫁沒幾年,卻被公公婆婆另了家,有靠頭的日子沒過上幾天,就又孤孤單單的,心裏憋屈,便認了距三道灣十來裏地的同姓當娘家,心想有門親戚來回走動,也好給自己長個精神。

琳香認下的娘家媽叫孫鳳英,人麻利,嘴頭子也麻利,又是那種好顯能的性格。剛結成的親戚一時時熱,她三天兩頭往女兒家跑,齊耳短發上抹著滲頭油,牛舔了一般,雙手往胯頭子一叉,陳年老剪子一樣在肖家大院裏載出載進,雞窩裏瞄一眼豬圈裏覷一眼,還時不時地跟肖幹媽嘮扯,話裏話外指指撥撥的。

“親家,你把雞窩挪到大門外麵去,這二年一沒野狐二沒黃鼬的怕啥呢?圈到院裏頭公雞叫鳴母雞呱蛋的,你都不嫌吵得鬧心?”

“我看你一天到黑忙得不停點點,哪來那麼大的心勁來?親家,人不服老不行,年齡不饒人。喜來已經離過奶頭了,你就幫襯著給照看上,引上手了還能跟你跑個小腿涮個閑嘴,是個好開心解悶的。讓我們女子女婿利利索索地忙去,你說這光景日月可不都是他們年輕人的麼?”

肖幹媽是個直筒子脾氣,見不得拿腔捏調的人,打一開始就牙麻上這個孫鳳英了,她還不識相,指手畫腳地逞能個沒完。

“你指天劃星星地好像我們老肖家沒過過日子一樣,有本事回自己家擱擺去,我這小廟裏敬不下你這尊大神。”

“吆,真格是說個公道惹個人,親家還脹氣了?如果不是我們女子進了你們肖家的門,八抬大轎請我恐怕還沒工夫來呢。”

“看把你說得日能的,我娶媳婦子的時候你在哪裏做精扭怪著唻?還你女子長你女子短的,說這話不嫌嘴澀?”

肖幹媽的暴脾氣給抖犯了,話裏的火藥味不斷升級。

“俗話說捉狗兒子看狗母子哩,琳香若真是你孫鳳英褲腿裏抖出來的,我們肖家還有個要不要哩,把你裝得是個錘六子嗎幺七子?”

“媽,你咋這麼個說話哩,我媽跟你拉閑的個話,你一下子針紮火燎地不得下台了……”

在家窯裏的琳香覺得肖幹媽把孫鳳英給得狠了,出到門口攔擋婆婆的話頭。

“有你張的個啥嘴?認娘家媽又不是找幫凶,到我家裏罵夥夥仗來了?我看不日囊她一頓她心裏不受活,狗咬賣蒜的,不就為挨這一瞢貗子嗎?”

肖幹媽嘴裏不藏話,話裏不留情,心裏的氣出足了,琳香麵對新認的娘親,覺得自己的麵子也跌到底了。

“都怪那個孫鳳英,當家當到旁人家裏去了,自己傷臉蹾尻子不說,讓人家婆婆媳婦也撕破了麵皮。真是個攪得八家子漿水摻不酸的是非貨!”

我媽在說起肖家的磕磕絆絆時把賬記到了孫鳳英頭上。

我知道她舍不得說肖幹媽的不是,幾十年的鄰居了,哭哩笑哩一搭裏走過來的,彼此熟悉得像自己的手紋一樣,最懂得相依相惜。而琳香,一個隻讀過小學二年級的山裏女子,一個把中國幾千年來對女人的賢良要求作為修身目標的農村媳婦,對她,也不忍心有太多的彈撥,不怨她孫鳳英怨誰呢?

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芥蒂,疑心就重了,原本很正常的事情,都會使對方介意。肖家兩代人便越來越到了這凡事都心心思思的份上。

一個院裏過日子,出出進進看得清臉麵聽得見聲音,卻生分得形同陌路,甚至掃院都是各掃門前,誰也不願意把掃帚伸到另半個院子裏去。日子在別別扭扭中日複一日地往下過,隻有少不更事的喜來整日裏蹦蹦跳跳著滿院子撒歡,一會兒鑽進爸爸媽媽懷裏,一會兒繞在爺爺奶奶膝下,用稚氣和童真在肖家大院裏營造著天倫之樂。

平平深深地為家裏的不和睦而心痛。在三道灣,忌諱嫁出門的女子回娘家過年,說如此會使家裏貧窮。但對她來說,一年裏最長的假在春節期間,為了能在家裏多待些時間,她每隔三兩年便邀夫攜子回三道灣過年。

“火箭,回家裏過年時,每到除夕,在做完家祭吃過團圓飯後,我都要到先前喂牲口的窯裏去,在槽頭坐上一刻鍾,然後再與家人一起守夜。”

平平給我說這話時,表情很中性,眼睛看著別處。

“你呀,都什麼年代了,還迷信這個?”

“不,我沒有把這當成迷信,我認為是一種傳統,是封建文化。既然人老祖輩流傳下了嫁出門的女子不在娘家過年的說道,又同時遺留下了這樣的禳改之法,我做了又何妨?因為我的家人都是沒有多少文化的莊稼漢,衣豐食足差不多是他們最高的生活目標,我不想讓他們致富的願望中有一絲絲的隱憂。更何況,坐在槽頭的那一刻,我仿佛聞到了撲鼻的牲口糞味濃濃的草香味,聽到了青騸驢響響的咀嚼聲和噴鼻聲,兒時的記憶更能牽動我的戀家情結……”

肖家雖然不睦,但每個年三十晚上,剛剛都無一例外地去做下麵的事情,平靜而劃一的行為中讓人感受到汩汩流淌的親情。

夜幕降臨時分,在大門口給老先人燒一遝“黃昏紙”,煨一堆取暖火,然後就給家裏打驅邪避災的“醋炭石”。找出父親用了幾十年自己又用了十幾年的木馬勺,從灶膛裏掏出早已燒紅的料漿石,石盛勺裏的同時,琳香也將半瓶醋澆上去,沙沙的聲響和著蒸騰的白霧、清冽的醋味立時充耳悅目撲鼻。剛剛雙手端勺搖動,小跑著在各窯裏進出一圈,石撞勺壁的“咣當”聲連同讓人忍不住要打幾個爽爽的噴嚏的醋香彌漫了肖家大院。緊接著,帶上婆娘娃娃,拿著奶粉點心之類,走進幹大幹媽的窯裏。

“我問候大和媽了。”

一進門,剛剛就跪在前腳地給坐在炕上的父母親各磕兩頭。

“算了麼磕啥哩,都新社會了。”

幹媽照例要攔擋一句。

琳香進門便雙手給公公、婆婆各敬一根紙煙,肖幹媽雖然不吃煙,卻每次都接下了。做這些的時候,似乎已形成一種默契,彼此隻有目光交流,並不作聲。

隻有喜來是嚷嚷著進來的。

“爺,奶奶,我給你們把好吃頭放桌子上了。”

“你咋不給奶奶磕頭,奶奶等著盛你的響頭哩。”

肖幹媽跪到炕前頭,雙手抻起衣襟,眉歡眼笑地逗孫子。

“快給你爺爺和你奶奶磕頭。”

琳香總要適時地督促兒子。

於是,喜來學著父親的樣子,好幾次跪倒在腳地裏,兩手扶地,頭杵得很低,額頭都拱上土了,小屁股高高地翹起來,那份憨相惹得一家老小都綻開了笑臉。

幹大幹媽照例要給寶貝孫子“壓歲錢”,無論是幾角還是幾塊,喜來都表現出同樣的興奮。

這個場麵持續一陣子後,大家便慢慢收斂臉上的笑容。總是幹媽先開口,語氣很中性。

“不早了,引娃娃睡去。”

剛剛和琳香就領上喜來,默默地走回自己的窯裏,肖家又成了兩家人。

平平回家的年節,常常從中午就開始張羅一家人的年夜飯。她不讓肖幹媽入廚,叫來婉婉和琳香當幫手,煎炸烹煮,滿碟子滿碗地擺上一大桌。

這種情況下,給幹大幹媽磕拜年頭得分三撥進行,先是剛剛,再是思寬和海洋,最後是喜來和婉婉、平平的兒子。往往,三個禿小子滑稽而笨拙的動作,將團圓的喜慶渲染到極致。

思寬和海洋各長剛剛十多歲,因為嶽父家這特殊的情況,都很關愛小舅子,猜拳喝酒有意無意地讓剛剛盡興。幾杯過後,幾個人的聲也高了,酒令也硬了。

幹大和幹媽都是滴酒不能沾的身體,平日裏也很少見誰喝得這般臉紅話大,便時不時地嚷著讓少喝些,說得多了大家便多少有些尷尬,平平就噘嘴皺眉地示意父母親不要說。

“火箭,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是我感覺最溫暖的時候,我多麼希望這份溫暖能夠延續下去,直到永遠,我想我大我媽需要這份溫暖,剛剛他們也需要這份溫暖啊。”

平平的話不無遺憾和企盼,我知道疙裏疙瘩的家事成了她心中隱隱的疼痛。

那年正月,我媽似乎是很不經意地跟我說起了肖家的家長裏短。

“你和平平鑽玩得好,有機會了給轉彎地說一下,她一年四季也回不了幾次家,你幹媽立等著想給女兒說幾句體己話哩,不要動不動就頂頂撞撞的。常言說,挨老人一頓打容易,受小人一句話作難,何況仇讎氣氣的日子長了,剛剛兩口子肯定有不周不到的地方,你幹媽有你幹媽的難腸哩。”

雖然我媽的語氣很平淡,但我能感覺出她這種無意中的有意,一定是肖幹媽給她說什麼了。

我去肖家的那天天氣晴好,暖洋洋的日頭下氤蘊著春的氣息。平平在院子裏洗衣服,我走進大門,她拎著兩手洗衣粉沫子迎了上來。

“喔,平平,真格是越來越勤快了,大過年的還在忙活。”

“剛剛帶婆娘娃娃逛親戚去了,臨走擔回來兩擔水,乘今天閑著我把換下的髒衣裳洗一下,不知道你會來。火箭,你先坐下歇一陣,我馬上就完。”

雖然都是做母親的人了,平平和我見麵時還像孩提時一樣,內心的欣喜溢於言表。她一邊說著,一邊騰出手給我接來馬紮。

“李箭也不常來,先拾掇了明兒再洗。”

一旁的肖幹媽對女兒說。

“剛燒的一盆熱水,浪費了可惜,她等一會兒沒關係的。是嗎李箭?”

“不就是個熱水嗎,怕明兒燒不熱了?”

“十幾丈深的井哩,攪一桶水吱吱嚀嚀得半天……”

“你還知道攪水的辛苦?你大你媽六十多歲的老漢老婆了,攪一桶水掙得嗓子眼裏冒煙哩你曉得不?剛剛一個精壯小夥子擔兩擔水回來,就把你疼惜成這樣!”

“媽,你咋沒完了唦?”

平平兩眼一紅哭開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臉頰上滾下來。

“一回家就溜溜來溜溜去的,還嫌把你大你媽掄摜得不夠?擔兩桶水你就看著了,我把他從笤刷子大點拉扯成滿門進滿門出的小夥子你咋不記得?”

肖幹媽也嗚嗚咽咽地哭了。

“人這一輩子窮得哩慫得哩就是老不得。不怕李箭笑話,你肖幹媽活到犧惶處了,抱養的兒子不待見,親生的閨女也厭煩,我連說一句話的地方都沒有。”

“我煩你還會這樣逮著空空往回跑?媽,你能想到女兒回家時內心深處的那份熱切嗎?然而,見麵拉不過三句話,你就有意無意地說剛剛的不是,還怨我親了熱了。媽,你知道嗎?一聽到你說這些話我的頭比身子都大,那是我弟弟呀,是和我一個鍋裏吃飯一雙父母疼大的親弟弟,難道你要我去打他去罵他?你常說老人有疼心兒女有孝心,咋到自己跟前就不明白了?普天下誰不是娘老子抓養大的,你拉扯剛剛咋就那樣有功勞感,更何況,咱們是求之唯恐不得啊!媽,我寧可你對我說家裏沒糧吃了沒錢花了,我都可以盡我所能去想辦法,就是不想聽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沒完沒了地數叨剛剛,我愛你們,我也愛他,我希望咱們一家親親熱熱的……”

平平一邊說,一邊嚶嚶地哭,我能感覺出她內心的壓抑。

肖幹媽母女倆在我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發生了這場衝突,我幾乎插不上嘴去打勸,但從彼此的言語中,我揣摸出她們在我來之前已經在爭辯了,想到我媽曾安頓我的話,心裏全明白了。

不知是見女兒哭了心軟,還是自己的怨憤得到了發泄,肖幹媽的心氣平和了許多,我安慰她幾句後,拉著平平到外麵去。

在莊崖背的大路上,我挽著平平慢慢地踱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總覺得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後來,還是平平先開口。

“火箭,讓你見笑了。我知道我媽上了年紀,嘮叨。可是剛剛他們能理解嗎,一個從小到大沒走出過三道灣的孩子,我們能要求他作為養子去理解父母事無巨細的數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