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嫁出門的女子3(3 / 3)

平平說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像要呼出心中的鬱結。

“你不知道,為了剛剛,我和我媽的爭吵不止一次兩次、一年兩年了,每次爭吵過後,我都很後悔。我想媽無非是想求得一吐為快。但是火箭,家務事哪能分清個誰是誰非,處在我這樣的位置,隻能讓媽媽少說。這些年,我從來沒在剛剛跟前提起過家裏的事情,但每次見麵我都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到歉疚,我甚至為此而心痛,我覺得身為人子,他也有自己的不容易。親情,不僅僅局限於血脈相通,心靈的嗬護更為重要,我多麼希望弟弟能體會到我發自內心的愛和努力,我希望他不因為自己的身世而在肖家大院裏短了精神,我希望他理直氣壯地作肖家的當家人……”

太陽偏西了,正月的午後有幾分寒冷,我們倆靠得更近了些。轉過山灣,碰上剛剛一家回來了。平平一改方才的惆悵,笑盈盈地把弟弟棉襖上的拉鏈往上提了提,在侄兒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親。

我的鼻頭突然酸酸的,為這一份暖融融的親情。

那之後不久,我從報紙上看到平平的散文《女人三十》,不長的篇幅裏所彰顯的,有與生俱來的真誠和寬厚,亦有她生命成長中的大氣與理性。哦,平平,我遠嫁的朋友!

三十歲是女人的仲夏,不再有初春的輕盈嬌嫩,暮春的姹紫嫣紅,也不及秋的豐碩殷實,冬的洗練凝重,三十歲的女人如剛剛坐果的樹木,告別了花季的喧鬧,寧靜蘊藉,溫文寬厚,青澀中孕育著成熟。因此,三十歲的女人是一幅大筆勾勒的水墨畫,樸素隨意中自有灑脫純真的情致。三十歲,曆經了人生最初的磨煉摔打,不再有青春年少的異想天開,不再有初生牛犢的狂妄自傲,也不再有“聞毀戚戚、聞譽欣欣”的書生意氣,“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低昂”。三十歲的女人自信而不自負,沉著而不呆板,處深穀仰觀峰巔,居隆冬笑望春榮,不以得失而改變初衷……

誠然,生命裏真正美麗的東西都來自一種真誠的態度,它是心靈的藍天、人生的聖地。作為女人,無論是花枝招展的妙齡、風度綽約的中年、雍容華貴的遲暮,無論素麵朝天、輕妝淡抹,隻要堅守一份真誠,在質樸與平凡中追求著、品嚐著、奉獻著,都不失為人世間一道亮麗的風景。女人三十,不容懈怠,也不必悲觀,惟有奮鬥而後快。

肖家關係的好轉緣於肖幹大的一場大病。

那年剛開過春,原本身體不濟的肖幹大又添病了,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老人家先前患過甲亢,他琢磨是老毛病犯了,就自己上鎮醫院看了一次,買回些西藥片子吃。拖磨了一個多月後,不但沒見好轉,腿腳也開始水腫,直至有一天晚飯時,肖幹媽遞到他手裏的飯碗,硬是沒有接住,“啪”的一聲摔到了地上。

“老漢,老漢,你咋個了?”

剛剛兩口子聽到飯碗落地的響聲和母親的呼叫聲,撂開手頭的活路前後腳跑進老窯。

“大——,大你咋了?哪達難活哩?”

剛剛撲到父親麵前,臉上轉顏轉色的。

“好著哩,就是手顫的,端不住飯碗……”

幹大說話氣怯,聲音弱弱的。大家這才發現他的手雞啄食一般抖得厲害。

“你大的腳和小腿都浮腫老長一段日子了,人常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

肖幹媽像在自言自語又像給剛剛說。

猛然間知道父親病得嚴重,剛剛的眼睛都直了,他當下喊來大姐婉婉,商量給幹大看病的事。

“碎姐,大得病了,怕要到外麵的大醫院看去哩。”

平平第二天上午接到剛剛的這個電話,從弟弟淚兮兮的聲腔中,她感覺出父親病得不輕。和肖幹大一樣,平平也認定父親的病是由甲亢引起的。她和海洋馬不停蹄地把肖幹大接到市醫院,在大夫開彩超單子的時候,要求開下了T3T4化驗單,因為這個結果要等一周後才能出來,得抓緊時間。

坐診醫生看過彩超診斷報告後,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先住下吧”,就匆匆地下班了。

市醫院距塞邊縣城三百裏路程,由於走得匆促,單位的工作、兒子的生活都沒有托付好,最重要的是醫生說了一句囫圇話,平平和海洋沒有估計到幹大病情的嚴重性,就先回到了塞邊的家裏。平平是個急性子,當天下午就和丈夫拿著彩超單子去找縣醫院有名的內科醫師李大夫。

“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李大夫的話讓平平的心猛地一緊。

“是不是甲亢複發,T3T4化驗下周就出來了。”

她在按自己的思路提示大夫。

“現在甲亢病已在其次,心肌病特別嚴重,隨時威脅病人生命。”

李大夫的話說得冷靜而又肯定,對平平卻不啻於晴天霹靂,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慈祥的父親將要承受生命之劫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按照李大夫的建議,從第二天開始就給肖幹大進行增強心功能的治療。

“肖平,老人的病情到了這個程度,作為兒女,誰心裏都不好受。但難過歸難過,咱們還必須麵對事實,輸上幾天液體,讓父親稍輕省一些了,是不是就送他回去?”

那一夜,平平久久不能入睡。不知是她的輾轉反側影響了身邊的丈夫,還是他也和她一樣在不眠中煎熬,總之,午夜時分,海洋試試探探地對妻子說,聲音低沉。

“咱們是接大出來看病的,沒怎麼看就送回去,他心裏會怎麼想?”

“你不聽大夫的話是咋說的,父親的身體已經不允許我們接來送往地奔波了。你是嫁出門的女兒,是親戚,不管咋說老人是清清明明接出來的,如若在我們這裏有個什麼閃失,咱倆怎麼往回送?怎麼給肖家的老老少少交代?給三道灣的鄰裏鄉親交代?”

“女兒咋啦,女兒給父親看病還能看出錯?難道要因為怕擔責任落抱怨而放棄?海洋你知道嗎,那樣做留給老人的不僅僅是對治病的失望,更有精神上的失落。大老了,沒能力自己去看病,他疼愛自己的兒女,不到萬不得已就不願意拖累我們,否則這次也耽擱不了這麼久。告訴自己的小女兒,是他心靈天平上最後的砝碼,寄托著一位山裏父親的全部希望,就因為我肖平是他應該依靠的骨肉,是我們老肖家唯一生活在城裏的人。送他回缺醫少藥的三道灣,眼睜睜地看著病魔一天天吞噬他的生命,我做不到……”

平平的話最後被啜泣所代替,她將自己捂在被子裏,怕被隔壁的父親聽到。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在塞邊縣城一座普通的樓房裏,我的朋友肖平經受著撕心裂肺的痛,為了她摯愛的父親。

翌日淩晨,平平拿著肖幹大的彩超報告單,搭上了趕往市裏的頭趟班車。

在市醫院門診樓,平平先掛了內科專家門診,坐診的醫生聽她說明來意後,建議她去掛心腦血管科。經曆了又一輪排隊等待後,平平走進了三樓的心腦血管科,值班的女大夫看過單子後,沉思了片刻,像在做最後的判斷。

“就病人現在的症狀,恐怕入院途中都會有危險,心肌腫大已趨極限了。這樣吧,你去住院部聯係一下。”

女大夫的話又一次刺激了平平,她的心在滴血,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來釋放自己心中的壓抑,但此時此刻對她來說這也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奢侈,因為時間不允許她這樣,她必須趕在中午下班前做完在這裏要做的所有事情,否則今天就趕不回去,父親還在家等她呢。

當平平步履機械地跑進住院部醫務室時,值班的醫生已經準備下班了。

“對不起大夫,耽擱您一會兒,我想給我父親看病。”

“病人呢?”

問話的是位濃眉大眼的中年醫生,古銅色方臉,麵相很冷。他已經脫下了白大褂,要出門的樣子。

“沒來……我就是想問問我父親的病還能不能治?”

平平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沒有病人怎麼看病?”

醫生有些不耐煩,氣衝衝的,拔腿要走。

“求求您大夫,病人做過彩超了,看過單子的醫生都說沒法治了,我家在塞邊,想轉院治療卻怕經受不起這幾百裏的顛簸。可我不死心,我今天來就是想讓您看一下,這樣的病情我還能不能冒這個險?”

平平悲聲說道,淚水汪汪的雙眼滿含祈求地盯著“濃眉大眼”。這位中年大夫顯然是被她打動了,態度和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

“病人多大年紀了?”

“六十八歲。”

“接來吧,至少對你父親是個安慰,你也不會心存遺憾……”

“濃眉大眼”說罷,憨厚地笑一笑,拍了拍平平的肩膀。仿佛暗夜裏看見了曙光,平平噙在眼眶裏的眼淚一下子決堤了,歡歡勢勢地流了出來,心裏也暢快一些。醫生的話更堅定了她為父求醫的信念,“不放棄就有可能創造奇跡”,她一遍遍給自己打氣,心中充滿希望。

在極度的擔心和焦慮中,平平和海洋終於把肖幹大送進了市醫院。住院部的醫務公開欄裏介紹了各位醫生的從業經曆、業務特長等基本情況,供病人選擇就醫。應該說公示的次序是由醫生的資曆決定的,這是國人的慣例。排在前麵的幾位職稱高、又有管理職務,平平懂得大眾的求醫心理,知道和其他同行相比,他們接診的病人一定要多一些,因此用於每位患者身上的精力會相對少一些。在這個資源與技術共享的時代,她更相信認真,父親的病情已經確診,現在最需要的是醫生全神貫注的治療。基於這種心理,平平選擇了醫務公開欄裏靠後麵一位姓謝的副主任醫師。這全憑一種直覺,除了關於謝大夫的介紹中有“有豐富的治療心腦血管疾病的臨床經驗”外,還因為他是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對軍人她多了一份信賴。

平平提著一口袋野生黑木耳,找到了正在輪休的謝大夫。這是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和公示欄裏的照片一樣,他從臉相上就給人一種清澈的感覺,善意而溫和,言行中又不乏軍人的質樸和幹練。

“您好謝大夫!我是一位心髒病人的女兒,想請您接診。”

平平開門見山,簡單的兩句話被她說得有幾分淚濕。

“這二斤黑木耳采自塞邊林區,是我父親和我的一點心意,還望您不辭。”

“這東西好啊,純綠色食品。但我必須付錢給你!”

謝大夫是個爽快人,沒有大多數人慣有的客客套套,話說得很簡潔。

“您聽我說謝大夫!”

平平按住謝大夫準備掏錢的手,表情有些激動。

“這點東西的物質價值很小,但凝結的情感分量很重,它是一個患者對醫生的請求和托付,是一位女兒對父親轉危為安的禱告,送給您的不是兩斤木耳,是我們父女的希望和對你即將付出的勞動的尊重!”

“如此說來,今天我就破例一次。相信我們醫患雙方的溝通和信賴是治療所必需的。咱們現在就去看病人。”

約略二三十個平方的病房裏,住著八個病號,出出進進著十幾位陪護,雜遝而又擁擠。乍暖還寒的三月,醫院的供暖絲毫未減,病房裏特有的藥味,人們群居一室的體味,病人的咳嗽聲、呻吟聲,似乎都在這烘熱中膨脹了,黏糊糊地彌漫著,侵犯著大家的感官,好人也有些不適應。

出門看病的人都在難處,心裏不寬展自律意識就淡薄,何況多半是農村來的,衛生習慣很差。平平便不停地掃地拖地,盡量使空氣清新一些。

最初的幾天,肖幹大的情況很糟糕。由於身體虛弱,病房的暖氣太熱,出外又著了點風,就有些感冒,痰粘在嗓子眼咳不出咽不下,每天十幾個小時打點滴,大把大把地服藥,依然臉青唇紫,呼吸不暢,無奈,氧氣插上了,三四百塊錢一小瓶瓶的人血白蛋白輸上了,醫院還是下了“病危通知”。

這次就連肖幹大本人也要求回家,老人家怕為難女兒啊!平平雖則外表強硬地抗著,內心卻敲起了小鼓。她畢竟是在三道灣鄉俗的熏陶中長大的,幾十年來親眼目睹過多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命在旦夕的門外人被催著趕著往回送,就為最後能從自己安身立命的家裏出走。偶爾有沒趕進家門咽了氣的,隻能停放在野外,一頂帳篷或半截爛窯便是落腳的地方,冬天寒風掃蕩,夏日蚊蠅侵擾,那份淒涼在三道灣人的心目中遠勝於抱病床榻而不醫。更何況,市醫院距三道灣四五百裏路,萬一有什麼不測,長途跋涉,翻山過橋,都是大忌諱。然而,真要把父親送回去,就注定了隻能讓他在一天天地耗磨中等待油幹燈滅的一刻。肖平甚至不敢想象那人未去心先死的殘酷場麵,她不忍心,也不甘心。

家裏的叔叔伯伯都打電話勸過平平了。

“孩子,你們盡孝了,莊鄰院舍都看在眼裏。人活百歲終有一亡,你大已經病到沒辦法的地步了,趁他還有一口氣送回來,免得落個門外鬼。”

真正能和平平商量這件事的隻有五個人。思寬和海洋都主張回家,雖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可他們畢竟不姓這個“肖”字,真的把老丈人小車接出來大車拉回去,怕落不下別人的口舌。與弟弟兩口子通電話時,隻聽見剛剛的哽咽琳香的唏噓,半天裏說不出個準頭來。平平心裏明白,弟弟他們有自己的顧慮,有心讓老人回來,怕把病耽擱了,有心讓不回來,怕別人說他往外推,為人養子,有著比一般人難以言說的難腸啊!隻有婉婉和妹妹的意見一致。

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最終還是平平拿了主意,讓肖幹大留下來繼續住院治療。誰都沒有想到的是,21歲的喜來毫不含糊地發表了和姑姑一樣的意見。

“咱們現在應該集中精力給我爺看病,管他鄉俗咋講究旁人咋議論?說穿了,啥事情都沒有看病重要!”

他的話給所有人鼓了勁,平平在和我通電話時都沒忘記說這件事。

“火箭,喜來長大了,我們老肖家又一代主事人長大了!”

聽她說得心花怒放,我的心卻像被針紮了一下。平平,這麼多年的付出,莫非還不能消除你身為女兒的愧欠。

更讓平平感動的是,喜來撂開手頭的事情,從自己打工的地方直奔幾百裏外的市醫院,與姑姑一起守護在爺爺的病床前,這不僅給了平平莫大的精神支撐,肖幹大的眼睛裏也一下子多了幾分光亮。

這之前,幹大一度對治療失去信心,好幾次拒絕吃藥,即便平平趴到他頭跟前哭鼻子乞求,他也閉眼淺睡,隻把一臉虛弱呈現在女兒麵前。

喜來可比姑姑有策略,他懂得怎麼哄爺爺最奏效。

“爺,我瞅下媳婦了,那女女長得可乖了!”

“這鬼子兒,就知道哄老先人,你的媳婦啊,估計母狗還沒下下哩。”

幹大顯然情願跟孫子說話,盡管聲音還是乏乏的。

“我沒哄你,這事咋能亂說呢?不信你看相片子。”

喜來真的從錢夾裏抽出一張5寸彩照,在爺爺眼前晃動。

肖幹大睜開眼睛,身子試探著往起拾,喜來扶起爺爺,把照片遞到他手裏。

“你這碎狗日的,該不是買了個畫張子糊弄我吧?”

幹大看了半天,疑疑惑惑地說,卻分明臉帶喜色。

“我長這麼大,啥時候做過日白溜謊的事?是這,等你出院回到家裏,我就把真人引到你麵前。”

喜來一本正經地說著,話鋒一轉。

“爺,看病吃藥就是個受罪事麼,病害在你身上,別人代替不了,不然的話我替你打針吃藥。我看咱倆幹脆來個約定,你不是想抱曾孫子嘛,隻要你聽我的話配合醫生好好治病,我就聽你的話早娶媳婦。”

“子兒大點人說這話都不嫌害臊?囔囔半天不還是讓我吃那些藥片子哩嘛,看來我不咽這口氣你們不會死心!”

幹大半惱半嗔地說著,把寫有“人民醫院”字樣的天藍色布枕頭挪到木床頭跟前,再把脊背靠上去,目光落到了床頭的藥包包上。這情景讓在場的人都明白,老人的抗藥鬥爭到此結束。喜來趁熱打鐵,趕緊去倒開水。

當平平把半把西藥喂進父親的嘴裏時,她的眼裏又一次湧出淚花。肖幹大,你知道嗎,這是感激的淚水,你的女兒感謝你,感謝你成全她的孝心,感謝你用行動點燃兒女們的希望。

人常說有啥都不敢有病,沒啥都不敢沒錢,平平那段時間過得可就是有病沒錢的日子。幹大入院時,她打折了家裏僅有的一萬多塊錢,兩個褲子口袋裝得鼓囊囊的。聽說醫院周圍治安情況不好,常有不法分子詐騙或者變相搶劫,為防意外,她囫圇身子睡了半個多月,確保錢不離身。進了醫院花錢就像消雪,眼看著口袋一天天癟了下去,幹大的病依然不穩定。

與幹大相鄰病床的是一位政法幹部,說是前列腺有毛病,白天來輸液體,晚上回家住宿,十分友好地把床位讓給平平。為了省錢,她和喜來就打顛倒睡在這張不到一米寬的鋼絲床上。喜來瞌睡多,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平平卻不然,月亮在玻璃窗子外探頭探腦,對麵床上的父親沐浴在晶瑩的光輝裏,臉相慈祥平和,她於是向往著從病房裏走出去的父親將會怎樣的容光煥發步履矯健。

“人可得珍惜這父母雙全的生活。大愛吃蜂糖,以後每年白露前後到農村去買,土蜜比洋蜜營養價值高。媽血壓高,得給買個電子測壓儀……”

這樣盤算來盤算去直盤算到大腦興奮睡意全無。加之一個病房八張床擠著十幾個人,抑抑揚揚的鼾聲此起彼伏,心裏擱著事的平平就更睡不著了,常常熬磨得惡心頭暈。

醫院對麵有一排大約二十多間的平板房,一律開設著大大小小的食堂,經營各種麵食和炒菜,看得出業主把自己的服務對象重點定位為醫院的病人及其家屬。幹大每天也就中午飯吃得稍多一點,平平按他日常的飲食喜好,羊肉、水餃、米飯等變著花樣給買,賠著笑臉央求廚師煮軟點鹽輕點不要辣子等等,小心翼翼地伺候,幹大每吃進一口她的心裏就踏實一下,仿佛這飯食立馬就能轉換成支撐父親的能量。自己則推說病房悶得心裏發嘔,頓頓吃酸湯揪片子。

“我從來沒有那樣強烈地感覺到貧病交加的壓力,隻默默告誡自己,無論如何父親的病不能耽擱在經濟原因上。你相信嗎火箭?那段時間天天一樣子飯吃得我反胃,可我打齊看過價格表,兩塊錢一碗的酸湯麵是最便宜的,為了給老大治病,咱省一塊是一塊。”

平平對我說這些時語氣果決,似乎回到當時的心境之中,少頃又變得眉歡眼笑。

“我們喜來可懂事了,他爺爺的病能見好,他的功勞大著哩。火箭,有件事我想起來就心裏有愧,懷疑自己是不是缺乏孝心。每次給我大接痰,看著那黏稠狀物一頭在我手中的紙杯裏,一頭在我大的嘴裏,丸丸弦弦咳不利索,我就哇哇地幹嘔,忍都忍不住,真怕老人家會因此多心。喜來來了之後這事就輪不上我做了,每次看到他一手端著杯子一手輕輕拍著他爺爺的脊背,耐心而又體貼的樣子,我感覺到我大吐痰都輕鬆了許多。”

平平像在講述一個溫馨的故事,意味悠長。

“這幾年,每當感到身心疲憊的時候,這些情景就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讓我感動到流淚,給我溫暖和力量。火箭,很感謝命運給了我這麼堅強的父親這麼好的侄子,有了如此相濡以沫的親情,誰還會再去在乎他們之間的血緣呢?我真的怕自己的愛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感恩……”

肖幹大的病終於有了超出預想的好轉,連謝大夫都說這在他從醫經曆中算得上是一個小奇跡。出院那天,婉婉、思寬、剛剛、琳香、海洋都趕來了,圍著父親嘰裏呱啦問長問短,一個個臉上洋溢著微笑,肖幹大疼愛的目光來來回回撫著兒女們的臉,盡顯慈祥。

平平提前定做了寫著“德醫雙馨”字樣的錦旗,由剛剛捧著,其他人跟在後麵,恭恭敬敬地送到謝大夫手裏。誰也沒有料到,剛剛會當眾給謝大夫磕頭,並指示喜來也磕了兩頭,驚得謝大夫擺著手直往後退。

“我們鄉下人嘴禿,心裏一激動就更不曉得說啥話好了,給你磕個頭,打心窩窩裏感謝你給我大治病!”

剛剛邊說邊用手背擦眼淚,咧著嘴不好意思地笑。在場的人都被他的憨厚感染了。

那天,肖幹大和他的兒女們搬出市醫院住進了市賓館。這是魏思寬提議的,一則老人在醫院裏蜷曲了多半個月,想陪他轉轉街散疏一下,二則姊妹幾個都聚齊了,有重要事商量。

當晚,安頓父親睡下後,幾個人來到另一間房子,思寬清了清嗓子,表情嚴肅,其他人靜等他發話。

“我要說的這件事,天底下當兒女的可能沒有誰願意過早地提及。但話說回來,人活百歲終有一故,咱們兩個老人都是奔七十的人了,這兩年也都病病歪歪的,今年正好趕上個閏年,湊今天人攢,我作為老大把這話說開,咱們是不是應該考慮給二老做壽木了(三道灣婉稱棺材為壽木)。”

其實這件事早幾年就提說過。塞邊縣位於林緣區,出產各類木材,但凡有點家道的人,都會給百年老人打一副柏木棺板,流傳下來的製作工藝也特別講究,這些平平之前並不了解。海洋與弟兄們為自己父母親準備棺木時,就告訴平平,幹大幹媽百年之後也要一樣對待。一個做女婿的能想到這些,讓平平很感動,她也自此有了這個打算。

然而,這件事第一次提起時就被擱置了。三道灣人不講究這個,確切地說也講究不起。早年,即便是光景殷實的人家,也多半是人停到地上了,請木匠趁熱喪破木做棺,用材多是柳木,三天頭上亡人就入殮下葬了。說實在的,沒人去關注這棺木的板材做工,甚至細看幾眼的人都不多。家境貧寒的,背張草席入土的也大有人在,誰都不會對此說什麼,頂多是一聲長歎。近些年,三道灣人的日子過得好了,老人歲滿甲子便開始打棺的越來越多,多半為楊木,能做個鬆柏木抱頭的也是個別。幹大幹媽想事長遠,抱喜來那年幹大就在莊膀子的地頭上栽了棵青楊樹,說是為他們老兩口百年之後準備的,年年修枝整冠,長得捋直周正,三十多年下來,樹身子粗得一摟子都摟不住,幾年前叫人伐了,改下的木板摞了一人高。

那次,也是家人齊全。當平平試試探探地說出她的想法時,肖幹媽首先不高興了。

“活著能吃能穿就對了,死了弄個啥不一樣?何況我們的棺板我們自己預備下了,花你們的錢做啥哩?再說了,我大我媽臨了都沒背個柏木材,我享受不起。”

她的口氣衝衝的。

“媽,你咋光認死理哩?社會在進步,到啥時候做啥事麼。如果像你想的那樣,咱別的不說,我外爺外奶沒點過電燈,難道你也不能點了?我外奶窮得冬天穿不起棉褲你咋穿了?”

平平想說服母親,歪著的頭擱在幹媽肩膀上,像小時候撒嬌的樣子。

“你說我嫁到塞邊了,那地方就有柏木,又不要費多大的事,海洋他們給我公公婆婆都做了,我能不給我大我媽做嗎?”

“你公公婆婆六個兒子長得齊蓬蓬的,我和人家能比成?我說不做就不做,做了我也不喜願,把外做得放到眼皮子底下,瘽拉拉的是個啥好嗎?日他媽是盼我早早地死哩麼!”

肖幹媽這話說得直紮平平的心窩子。自己雖然是嫁出門的女子,可兒子能做的事情她也在努力地做。還有,婉婉人前人後沒少盡孝道,剛剛身高馬大地守在身邊,老人咋就放不下缺兒少女的怨聲呢?想到這些,平平委屈得眼淚珠子噗嚕嚕掉。

“看你這炮筒子脾氣,有話不會好好給娃娃說?”

肖幹大埋怨幹媽,又轉過話頭打勸幾個兒女。

“讓我說這是個閑事,沒必要嚷嚷爭爭的。是這,我和你媽這幾年身子骨還結實,咱不急,以後在慢慢看。”

“我就是不想額外地帶累娃娃,你說咱們人死了有個啥瞎好哩,做那麼好的棺板得多少錢,姊妹幾個手裏都不寬展,咱總不能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也花吧?”

看小女兒哭了,幹媽的口氣也軟和了。

那次商議就此不歡而散。這之後,雖然肖家姐弟私下裏仍沒少商量,但害怕惹母親生氣,也就僅僅是商量而已。

現在,肖幹大這一場惡病把兒女們的心驚了,誰都覺得這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老人操勞一生,總不能讓他躺在地上等棺吧。

“姐夫說得對,這事該著手做了。具體情況以前咱幾個也說過,如果大家願意,我負責在塞邊做兩副柏木的拉回來。”

江海洋講了自己的意見。

“兩個姐夫的抬愛,我肖剛從心裏感激。但是從古到今,抬埋老人都是兒子必盡的孝道,具體的事情還是應該由我來做,有啥不周不到的地方,請姐夫姐姐多提醒、多指撥!”

剛剛的語氣誠懇而又堅決。

“什麼兒呀女的,咱不都是大和媽的孩子嗎?人不大還長了個老腦筋。”

平平反駁弟弟,語氣和神態中卻滿是疼愛。

“按說,我和海洋兩個人掙工資,這事該由我們辦,但既然大家都想盡一份做兒女的孝心,那就別爭了,咱們姊妹一起辦。”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肖幹大出院後仍然去了平平家。這也是平平的主意,理由是塞邊比三道灣醫療條件好,利於養病。

父親病情的好轉讓平平感到莫大的欣慰,臉上時時蕩漾著燦爛的微笑。每天一下班,她都小跑著往家趕,當看到父親安詳地坐在電視機前,神情專注地觀看海洋從街道的音像店裏租來的秦腔戲碟片時,心裏特別的充實。給父親洗腳,她總要反反複複地按他的腳背,每一次確認沒有浮腫時,喜悅便浸透她的音容笑貌,感染了家裏的每一個人。

雖說塞邊出產柏木,但國家於半年前下了禁止采伐的通令,那東西一下子變得金貴而又稀缺。平平和海洋跑遍了縣城及其周邊的十幾家棺木店,隻在城郊一個小店看到打三角摞了半人高的油柏料板,店主告訴他們,這木料留著自家用,錢多少不賣。兩口子接連跑了三四次,軟纏硬磨,好話說了幾籮筐,最後一次,平平還帶去了兩瓶酒、一條煙。

“師傅,我是外地人,給父母打兩副柏木棺可以說是我近兩年的一個心願,這一來是盡我們姊妹的孝心,二來呢,我很欣賞咱塞邊精美的柏木棺工藝,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文化交流。”

平平的話說得很誠懇。

“我老家有個風俗,常常在老人生病時為其打棺,借以衝喜。破木時,兒女要對木匠師傅四頭八拜,呈獻煙酒,表達敬意。你這裏不方便行其他的禮規,煙酒我帶來了,如果這樁活你可以做,這煙酒就是我請你行的禮數,如果確實不方便做,就表示我對你的歉意,這幾天真的沒有少打擾你。”

店主是個中年漢子,聽了平平的話,手在脖子上搓了半天。

“總認為自己就是個做生意的,聽你這一說,突然覺得幹我這行還不僅僅是個生意,替人行孝哩麼,我做了十幾年木活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禮遇。說實話,公家一限製柏木出山,油柏作為上品中的上品越來越少,我本打算把這點木頭再壓些時間,往後的價肯定能賣得更高。”

店主看著平平和海洋,目光淡淡的,似乎在思摸往下的話該怎麼說。

“既然你們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我就太不夠意思了。這活我做了,希望能破個喜木,讓你們老人的病盡快地好起來!”

平平又一次被感動了,為了店主那份樸素的感情,為了這溫暖的人生際遇。

三道灣的初夏明朗而美麗,日頭用溫暖的光芒,照拂著一片新綠的山野田疇,熱噴噴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新生花草的清香,布滿空間,四周的麥田裏,小麥正在拔節灌漿,青澀的麥穗一天天膨脹著父老鄉親豐收的希望。

肖家大院又一次沉浸在喜慶中,剛剛給父母掃材設席待客哩,我哥被請去當總管。三道灣的男男女女像給自家過事一樣,人人都找著幹活。年近花甲的老隊長赫元竟然也掄著钁頭在門鹼畔劈柴,一頭白發在太陽下閃著銀光。十裏八村有人情來往的客人陸續到了,見沒有記禮席,相互間不斷打問。我哥就不得不反複告訴大家同樣的話。

“肖剛為給二老掃材,設宴招待各位親鄰,圖個吉祥紅火,不想掏騙大家,眾位賓客就免禮了。”

老院裏一頂帆布帳篷下,十張桌子呈梅花形前後擺成兩組,廚房裏飯菜已經準備停當,單等壽木一到就開桌宴請。

當太陽在碧天裏舒展一道又一道金光時,在輕盈的雀叫聲中,一輛卡車穩穩當當地停在肖家大門外。肖幹大拄著龍頭拐杖,穿一身嶄新的藍灰色衣裳出現在大家麵前,紅潤的臉膛上洋溢著和藹的微笑,像一縷陽光溫暖了所有人的心窩。

“幹兄弟,平平接你走的時候我們都捏著一把汗,沒想到隻三四個月時間,就把你治成今天這個樣子,人這心裏高興的呀……”

我大拉著幹大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沒說幾句話嗓子眼便打起了哽咽。

幾個月沒見老漢的肖幹媽,看到幹大精精神神地回來了,激動得扯起衣袖直抹眼淚。少頃折回老窯拿起笤帚又掃了一遍炕。

“坐了幾個鍾頭的車了,還不快上炕緩下。他幹大,你們坐炕上拉呱去。”

幹媽在窯門口喊。

其他人也都攢著幹大問長問短,語氣中、眉眼裏全是切切的關愛和殷殷的祝福,濃濃的鄉情在每個人的心裏流淌。

大門外,卡車車幫一側打開,兩副罩著紅絲絨套子的壽木映入大家的眼簾。剛剛、思寬、海洋在前,婉婉、平平、琳香跪後,麵對壽木行三頭六拜禮畢,十幾個小夥子將棺一前一後抬到老窯門前。之前,剛剛用二寸楊木料板楔了兩個半米高的木凳子,此時已穩穩當當地擺放在那裏,壽木大頭向外擱到上麵,所有來客的目光隨之被吸引過來。

取下材套,在場的人禁不住發出驚歎。陽光下,質地優良的油柏木泛著紅油油的光亮,考究的做工也是三道灣不曾有過的。壽木通體雕刻,材頭是篆體“壽”字,蓋上各有祥龍舞鳳,幫子上是二十四孝圖,包括鹿乳奉親、百裏負米、扼虎救父、扇枕溫衾、聞雷泣墓、臥冰求鯉等,一幅幅精工製作,生動細膩。打開材蓋,裏麵一律紅絨覆麵,太陽一照似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在閃爍。兩副天花板蓋在上層,分別鏤空雕刻著臥龍伏鳳,經紅色一托,格外美觀。

平平告訴我,壽棺上所有的圖文都是她設計的。

“我知道對老人來說,所謂的壽木最終要用在其壽盡之時,它更多承載的是兒女對父母的感恩與思念。相信我用心設計的每一幅圖案每一個文字,都凝結了我們姊妹的心思在裏麵,我們的真情會賦予它們靈性,陪伴我大我媽在百年之後。”

平平後來說起這件事時,如水的雙眸中有蕩人心魄的虔誠。

人們圍著壽木仔細觀看,像在欣賞一件工藝品,幾個年老的伸手撫摸上麵的圖案,讚歎木匠的手藝。“紅人”大叔看得動了情,握著幹大的手連連感歎,眼淚巴拉的。

“老肖,你算把人活成了,幾個娃娃孝順的,旁人看見都眼熱哩。不像我,抱了一窩雀兒子。”

人都知道“紅人”大叔去年歿了老婆,又和兩個兒子過不到一起,就自個兒把鍋燎灶孤度晚年,將自身比人身,難免心裏不暖和。

臥冰求鯉是三道灣鄉親人老祖輩傳誦的孝老故事,此時對著這幅圖,大家又津津樂道起來,幾個識字的還一字一頓地念旁邊的詩文:

繼母人間有,王祥天下無。至今河水上,一片臥冰模。

按照流傳下來的規程,剛剛拿一把新糜芒笤帚,將壽木裏裏外外打掃一遍,並各放進七枚麻錢,又一次三頭六拜之後,壽木覆蓋。事先掛在鹼畔柳樹上的兩串鞭炮被點燃,爆響聲震徹了整個三道灣。

至此,掃材活動進入最後一項議程,所有賓客進飯篷就座,總管一聲喊,端盤子的一路吆喝著行動起來,十張桌子同時安席……

依我對平平的了解,一定是幹大的病深深地觸動了她,使她更迫切地思考親情,思考感恩。大約半個月時間內,我在報紙上接連看到了她兩篇文章,都是寫親情的。

生日絮語

我小的時候,家鄉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大人生日一頓麵,娃娃生日一個蛋。的確,在那個年代,無論是一頓麵還是一個蛋,對於吃糠咽菜的莊戶人來說,都不失為一種奢侈。我出生在青黃不接的農曆四月,然而,哪怕是向左鄰右舍討借,媽媽每年都短不了我這個“生日蛋”的。開水煮熟,冷水浸過,媽媽便響響地喊我的乳名,黑瘦的小手接住雪白的大雞蛋,沉甸甸的感覺記憶如昨,爸爸莊稼漢的大手也會輕輕捋一下我的小辮,算是對女兒的生日祝福。承蒙父母的厚愛,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隨之隱隱地生出些對生日的希冀來。

長大了,才耳聞兒女的生日是母親的“難日”,甚至有“齋戒”一說。孩子臨盆,無疑是對母親一次血的洗禮,我由此對自己曾期盼“生日蛋”而惶惶然,繼而有幾分忤逆不孝的負疚。及至我也做了母親,心中鬱結方得釋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對於每一位母親來說,都是希望的升華、生命的接力,痛而不苦,她們津津樂道的也許是孩子的第一聲啼哭、第一個笑靨,卻唯獨不記得那血淋淋的疼痛。我於是得出結論,每個人的生日無論對自己、對父母都是一個好日子,它無聲地提醒我們珍愛生命、珍惜親情。

年過不惑,對生日越來越敏感。生命的年輪一圈圈增加,猛回首,成績寥寥,失錯多多,麵對生日,再也沒有孩提時的那份興奮,有的隻是事業的緊迫感、歲月的蹉跎感、忠孝難以兩全的惶惑感。

生日,不過是生命的一個標記,實實在在地擁有理想、事業、友誼和親情,便擁有了整個人生。

門前的小路

時令一過立冬,氣溫驟降,山野樹木在西北風的搖撼中蛻光最後一抹綠色,裸露出茫茫的蒼黃,老天爺也收斂起先前的笑容,陰沉著臉洋洋灑灑地下起雪來,給大地萬物披上一層晶瑩的白,將冬的氣氛醞釀得貼切而濃鬱。

凝望滿目雪景,第一個想起的是我的家,那個清貧卻又溫馨的家;是家門前的小路,那條狹窄卻又綿長的小路。正是這個家,給了養育我的粗茶淡飯,成就我的父母的肩背;正是這條路,引領我從家庭走進學校,從山裏走到山外。

我家離小學校二華裏,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家門口通到校門口,小時候家裏生活緊張,供不起幹糧,中午得回去和家人一起吃那種瓜菜代飯,所以每天都要在那條小路上跑兩個來回。

我上學早,加之還是個小不點,因此每逢下雪天氣,爸爸總會早早起床,拿一把凸掃帚左右開弓,撕開雪被,清理出一條可以下腳的人行道,再返回身背我去學校。不諳世事的年齡不懂得心疼老人,記得當時趴在爸爸的背上,越過他的肩頭眺望雪色,全身被山羊皮襖裹得熱熱乎乎的,那種感覺真的很享受。到學校後其他同學都是一腳半褲腿的泥雪,我卻幹幹爽爽,就更多了一種優越感。

隨著年歲長大,我對自己當時的心理隱隱地有了一種負罪感。年複一年的操勞,爸爸越來越不如當年那般健壯,以至於後來疾病纏身,走路都特別吃力。在家的日子裏,每當看見爸爸步履蹣跚地走在門前的小路上,我的心裏常常泛起背他一次的衝動。但也許是怯於自己的女兒身背不起高大的爸爸,我的心思終究沒有付諸行動,倒是時不時地想起家門前的那條小路和爸爸寬厚溫暖的肩背。特別是在這樣的下雪天氣,我最惦記的事情就是誰為父母打掃門前的那條小路。此時此刻,舉目瞭望,幾百裏外的家全部融入我的意念:雪山玉樹、銀裝素裹,一條蜿蜒的雪中小路,一個高大的身影以及匍匐在他肩背上的小人兒,無言地詮釋著什麼叫父愛……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病病歪歪的肖幹大依然病病歪歪著,精精爽爽的肖幹媽卻在一個早晨突然暈倒了,以至於稍稍的挪動都會使她眩暈不堪,就那樣在病床上度過了她人生的最後半年零三天。

因為是熱月天,按常規幹媽應該趕三天頭上出殯。首先剛剛就不同意,他哭鼻子掉淚地給陰陽下跪回話,死活要讓母親享用三天三夜的香火再出門。

“我已經借來了三個電冰箱,可以不停地凍些冰塊給我媽的亡體降溫,求你掐算日子,五天上埋人。”

“我給人顧了幾十年的事,還是頭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難得你有這個孝心,做我們這一行的說到底就是替孝子秉心哩,既然你都想周全了,我們還有啥好說的?”

請來的老陰陽應承了剛剛的要求。

第二天晌午,肖家就設排著給幹媽起了教,陰陽先生悠揚而略帶悲淒的誦經聲在肖家大院回響了三天三夜。

平平也從第二天下午開始,托人到鎮上買回黑白兩色皺紋紙,掉著眼淚做起了花圈。三道灣沒人會做這活,她也婉謝別人搭手,一個人一絲不苟地做,先用毛竹、向日葵幹等材料綁好架子,再用皺紋紙折出大小不同的花,最後一圈黑色一圈白色密密匝匝地紮上去,沒停工忙到第三天早上,四個花圈便立在喪窯外邊,敬獻者分別是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及眾親。與人們常見的有所不同的是,黑白兩個顏色也許少了幾分色彩,卻多了份質樸和凝重,讓人感覺到滲透在其中的那種沉甸甸的哀思。挽聯由平平自擬自題,字字真情將無邊的悲戚躍然紙上。

慈母恩如山遺愛駕鶴

愛子孝有餘抱憾泣血

往昔別後苦潸潸思母淚

今朝靈前痛哀哀悼娘聲

……

正當家人親戚給幹媽做出殯前的最後一個晚祭時,喜來的大肚子媳婦分娩了,生下個白白胖胖的小子。肖家大院一下子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氣氛中。

碎姐,快給喜來的娃娃起個名字,這孩子趕上給媽上門告了!

剛剛切切地對平平說,臉上笑著,話卻淚聲淚氣的。

就叫承恩吧,肖承恩!

平平回答弟弟,熱淚奔湧。因為母親的離去,更因為這個小人兒的到來。

媽,您看見了嗎?喜來有兒子了,咱老肖家又一代當家人出生了!

肖幹媽的門告上有三代人。長子、侄子,長孫、侄孫,曾孫。長子、長孫、曾孫的後麵分別寫著肖剛、肖喜來、肖承恩的名字。女兒是上不了門告的,所以從這張類似於公告的白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四世同堂家庭裏的子孫脈係,卻看不到有關婉婉和平平的信息。

這同樣是祖祖輩輩的傳統,不容更改,也沒有誰想過去改變。此時此刻,平平溫熱的目光一遍遍撫摸母親的門告,她知道在三道灣人的心目中,這標誌著後輩兒孫對老人最大的孝心。在感動娘家香火旺盛的同時,她的內心也有一聲長長的歎息:嫁出門的女子啊!

按照老陰陽安排,幹媽淩晨五時一刻下葬。這幾個晚上肖家沒關過燈,一千瓦的燈泡子把大院照得亮如白晝。四點鍾,廚房就給送葬的準備好了早餐,送亡人出門不能空著肚子,這同樣是規矩。婉婉掉著眼淚吃了一疙瘩蒸饃,平平無論如何也沒能哪怕是象征性地吃下去一口,大概所有送葬的人中就她一個是空著肚子的。

幹媽的棺木小頭朝外,敞開來放在老窯門口,所有孝子手柱喪棒,按輩分跪在老院兩旁,中間留開的是亡人出走的路,由綁在棺頭上的兩丈四尺白布苫著。陰陽不緊不慢的誦經聲在肖家老院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上各響過一陣,飄進老窯後戛然而止。剛剛解下頭上的丈二孝布放在靈前,拜過兩拜之後,原地匍匐。四個人從四角扯平孝布,幹媽的屍首被盛在上麵,緩緩地越過剛剛的頭頂後徑直入殮,從她身下拽出的孝布重新戴到兒子的頭上。天花板、棺蓋順次蓋上。

又一輪經起,老陰陽及一幫徒弟一個個半閉眼睛,毫無表情,有腔有調的聲音卻似乎融入了虔誠和禱告。所有的孝子按性別分成兩撥,男的跪材頭女的跪材尾。靈前的擺設已搬到棺前,另備下一大碗清水,一把麵刀擱在水碗上。

念經的聲音突然提到高八度,節奏亦快到不能再快,聽得人有一種被抽緊的感覺。老陰陽在水碗裏蘸一下右手,順勢抓起麵刀,手起刀落,守魂雞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便一命歸陰,雞血呈放射狀噴濺。緊接著左手端起“灰碗”砸在大材頭上,發出的聲響猶如一聲號令,肖幹媽的棺木被站在左右的十個小夥子“呼”地抬起來的同時,由剛剛打頭,男孝子跟成一行扯展了材頭的白布,女孝子“哇”的一聲哭開了。

“媽——,媽——,媽你別走啊!”

平平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撞得山牆淌土,死死地抱住幹媽的材頭。

然而,她終究沒能留住母親,跌跌撞撞地在後麵追趕著,眼睜睜地看著碩大的棺木被那兩丈四尺白布扯曳著,飄飄忽忽地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