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個水靈靈的名字——雪妹,但很少有人叫,後來這名字竟然被忘卻了。
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誰對她有什麼正緊八擺的稱呼,至好是喊聲“喂”,背地裏則一致稱“李家猴婆姨”。杏樹窪人語言中的“猴”是多義的,說某某孩子“猴”是說他調皮,倘若說成年人特別是成年女人“猴”,便是說她生活不檢點,有男女作風問題。
雪妹的確“猴”。她沒生養,一輩子見不得自個兒男人,養子李來一成家,她就一個人另過了。杏樹窪人的日子苦,婆姨們似乎活得更累,一頂油汙的白土布帽子扣在頭上,攏住蓬亂的頭發,衣衫長一片、短一片的,腳趾頭常常鑽出鞋外,大多都是這副行頭。唯獨雪妹戴一頂洗得幹淨的白洋漂布帽子,兩綹兒剪得整齊的劉海八字形梳在眉眼兩側,衣裳也緊欠,縫補得光光堂堂的,在婆姨群裏格外紮眼。說她“猴”,更因為她“掛”上了比她小十來歲的光棍張二胖,明鋪暗蓋,不遮不掩。
“喂,昨晚二胖給你做伴來麼?”
“問得咋?管旁人尻子底下的事,不怕瞎了你的運氣。”每當有人問起時,她就這樣說,臉皮厚得像城牆。
杏樹窪人文化水平低,政治觀念也就淡薄,搞階級鬥爭幾乎全放在男女問題上,查夜的民兵在雪妹的被筒裏查出張二胖,成為“猴老婆”徹底取“雪妹”而代之的契機。
第二天地頭會的內容便是批鬥拉人養漢的雪妹。二胖並沒陪鬥,因為大家公認他天性老實,是被壞人的糖衣炮彈打中,受騙上當。
杏樹窪女人除上地掙工分外,幾乎從不參加家庭以外的活動,即使坐在各種名目的會場上,也隻是躲在角落裏使針用線,並不真正參與什麼。
“有爺兒們在前,臭腳婆娘撲個啥?”杏樹窪人都這樣認為。因此根本沒誰想到讓一個婆姨站會。現在是鬥爭愛拋頭露麵、賣弄風騷的雪妹,而且又是那男女問題,村民們都覺得新鮮,興趣頗濃。
“猴老婆,站出來”。
“噢——猴老婆”。
民兵連長梁柱子剛一發話,一夥青皮後生便起哄。
他之所以沒叫“李家猴婆姨”而改稱“猴老婆”,是因為“老婆”比“婆姨”更顯年齡,偌大年紀了還幹那勾當,可見該批。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個稱呼從此將雪妹陪伴終年。
雪妹沒有動。批就批吧,怪自己不走運犯在他們手裏了,可有名有姓的不喊,憑什麼如此作踐人,貓啊狗啊的亂叫喚。
“嚷什麼嚷?”柱子顯然生氣了,聲音打雷一般,會場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猴老婆,站出來。”仍無動靜。
“雪妹”,他不得不這樣叫,“你聾了咋的?當婊子的心裏還不清白,裝啥蒜?”
雪妹慢騰騰地走出去。她穿藍底碎花罩衫,黑條子絨方口鞋是剛上腳的,一塊駝色圍巾鬆散地綰在腦後,這裝飾配上姣好的容顏,更添幾分杏樹窪女人少有的姿色。她略略仰起頭,眯縫著眼望著遠天,兩排長睫毛毛茸茸地苫在眼瞼上,讓別人覺得受了她的藐視。
會場上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呼吸。杏樹窪人驚愕了,誰都隻當雪妹會哭天抹淚痛不欲生作悔恨狀,萬萬沒想到她仍會打扮得絲兒縷兒的耍人賣相,如此沒羞沒恥,簡直不要臉到家了,縱然有些許對她的惋惜也一下子煙消雲散,成為百分之百的憎惡和憤慨。
“老實交代,為什麼要勾引張二胖?”
“塵世上哪有見火不著的幹柴,二胖光棍一條,能捱得過你的招惹,你到底安了個啥心?”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你是不是企圖搞垮二胖的身體,破壞農業學大寨,說,你們搞了幾次?”
大家語無倫次地聲討著,有人想來點葷的。
然而,無論人們如何強烈地質問,及至推來搡去,鼻涕唾沫弄她個滿身滿臉,雪妹終未吐一個字,冷冰冰的臉上了無表情。這場鬥爭雪妹的會除送她一個“猴老婆”的雅號外,一無所獲。
杏樹窪依舊,杏樹窪人依舊,雪妹照樣收拾得清清爽爽,活得滋滋潤潤,隻是二胖對她不理不睬了。
後生家臉皮子薄,再說人多眼稠,收斂些也要得,塵世上百人百性,他單和咱好,心裏總是有咱的。雪妹當初這樣想。直到有天二胖打她門前過,四下裏也沒有眼睛,便出門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