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底敗興的夠喪德了,別狗咬賣蒜的再纏一瞢貗。”二胖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頭也沒抬就走了。
雪妹愣愣的,臉上的表情說不準是要哭還是要笑,過了好長時間,才那樣神經兮兮地回去。
第二天,人們看見她的眼睛腫脹得亮兮兮的,衣裳也皺皺巴巴,臉上掛著一股渴望搏鬥的惡相,便都識趣地避免和她打交道。
終於,在一個還沒大亮的早晨,杏樹窪被吵醒了。雪妹在村中心的大隊部門前跳腳罵莊,喊得人耳門子發麻,就連“營長”黑著臉、背搭手出去轉遛了一趟她也不買賬,甚至還捎言帶語地罵上了。
“裝得像個尿,肚子劃拉開一樣是屎。”她罵了張家罵李家,罵了這個罵那個,人都知道她難招架,就由著她的性子去,隻當是犯神經,獨獨二胖免遭其詈。
慢慢地,雪妹越發放肆了,經常在大庭廣眾前揭別人的短,唾沫星子亂濺,能惡心死人。時光一長,誰也不拿她當正常人,遠遠望見了都繞著走。
雪妹老了,瘦削的臉上皺紋錯落,雙眼皮臃腫耷拉,單薄的身材佝僂著,走起路來一下一下大幅度地起伏,看的人也忍不住沉重得喘氣。她時常爭講著,想得到和別人一樣的待承,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搶著去,見到不悅的麵孔,立馬拍出一張五毛錢,理直氣壯地說:“我來上情,不是嘴上抹白灰——白吃的。”她總那麼灰頭土臉的,眼角沾著白乎乎的眼屎,人看見吃了虱子般倒胃口,因此管事的常常安排給她一個人另收拾點吃的,好快點打發她走。她卻不依,時常往娘舅家等貴賓席上擠,爭得紅鼻子紅眼,並一遍遍重複著一句話:酒席宴前不分貴賤。結果大多是被強行攆出去。無可奈何之中,她唯一的辦法就是一路走一路罵,上翻八輩祖宗,下咒兒孫後代。往後,杏樹窪人都曉得她是吃誰家飯砸誰家鍋的喪門神,就索性把她擋在門外,讓她一勁兒罵去得了。
雪妹往後有了趕集的癮,杏樹窪近鄰的兩個集市上她都是“集集到”。起先是背個帆布褡褳,胸前背後疙裏疙瘩地裝些杏幹杏胡子等農副產品,到集市上去賣。本來,“營長”專收這些東西,但她不給,怕被哄了,杏樹窪隻有她敢如此舍近求遠。後來背不動了,就用單軲轆土車推著,走走歇歇,常常是人到了集也散了。
雪妹最後一次倒也趕了個早集。一輛過路卡車的司機看她步履艱難,一步挪不了半尺,動了惻隱之心,把她拉到集上,她一下車就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到商店買了包帶把的“中國民航”煙,拿出來硬往駕駛室塞,嘴裏還重三遝四地說:“你能把我老婆子當人看,窮人有個窮心哩,別嫌棄。”眾目睽睽之下弄得司機很不好意思。
雪妹笑嗬嗬地坐在房簷下歇緩,多皺的老臉像個綻開的水暈。她一邊在心裏品味自己如何人模人樣地坐車和謝忱司機,一邊以少有的友善熱情地問候熟人。
“啪”,駕駛室裏飛出個啥東西?她走過去慢慢地撿起來,似乎不相信地揉揉眼睛。沒錯,是那包她一生都沒抽過的帶把“民航”。她瓷呆呆地站在那裏,灰蒙蒙的雙眼裏說不清是幽怨憤慨還有一無所有的空曠,招得過往行人好一陣瞅。驀地,她似不能自禁地大哭了一聲,又雙手捂住嘴,強行抑製住自己,嚶嚶地哭著離開了集市,那顛簸的腳步讓人聯想起風雨飄搖中山巔的枯樹。
杏樹窪人這日集中修農田,後晌便有過路的趕集人喊話:“猴老婆崴了腳,挪不得步了,家裏人快去接一下。”李家聽了不言聲,臉憋成豬肝色,直到“營長”發話了,才不得不磨磨蹭蹭地回去。
後來,還是年過七旬的李老漢拉上牲口把老婆子馱回來。
那夜天冷得很,颼颼的北風鑽人骨髓,杏樹窪一片岑寂。天亮後李老漢拉開門,一筐煨炕的擋在門口,上麵擱著一雙做工結實的千層底鞋,鞋頭上栽著一綹布絨,看得出是早年做的。兩隻鞋殼裏飽飽的,塞著一遝大大小小的鈔票和一布口袋鋼鏰。
人們猜想這些是雪妹爬著送來的。至於她是如何尋的短見便不得而知,反正,她的的確確吊在鹼畔的那顆歪脖子杏樹上,鼻翼兩側凍結著兩顆冰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