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餓爺和禿蛋媳婦(1 / 2)

餓爺五十出頭,按說還不到叫“爺”的時候。杏樹窪人之所以都這樣稱呼,不光因為他愛充老,也因為他常常表現出的遲鈍。

餓爺打小兒就吃得苦、挨得餓,母親是個病身子,莊稼活父親一個人玩不轉,他八歲上扶犁耕地,滿十歲就抱糞鬥抓糞了。

餓爺肚囊大,五八年餓得死去活來。那時野菜吃得人頭腫臉脹,仿佛一指頭彈得出菜水,餓爺招不住,覬覦起自家屋梁上掛的幾個玉米棒來,想拿出山燒著吃,結果被父親察覺,教訓他“硬吃屎,不吃籽”。因強嘴,屁股上還挨了兩灰耙。柱子爹不小心把菜糊湯倒在地上,餓爺硬是爬下去舔了,至今說起來還直咂嘴,仿佛那吃食是什麼瓊漿佳肴。這些都是他成了致富戶後告訴別人的,每當看見哪家的碎娃娃撒了米飯掉了饃渣,他就邊用手拈著往嘴裏喂邊念叨著:“看這可惜嗎?糟蹋五穀遭罪哩。”

餓爺人憨厚,處事也實在,年輕時別人把日月玩在手裏,他卻扛在肩上,因此還被敲打著割了次“尾巴”。他家的二分自留田和隊上的公田僅一路之隔,可長的糜子卻像在兩個天底下:小塊裏一片肥綠,沉甸甸的糜穗子把秸稈拽得彎腰曲背的;大田裏泛著瘦黃,糜頭輕飄飄地奓呱著,微風中東張西望。肚裏欠缺的杏樹窪人眼紅了,會上請餓爺講耕種經驗,餓爺勾了半天頭,隻憋出一句話:“還不是那嚼在嘴裏沒臭味的糞上的。”

“你這蔫騾子日的倒有說話命哩。”“營長”被激怒了,批他搞資本主義,“沒聽廣播上是咋講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你這糜子是資本主義的苗,割掉歸公。”他如此光火,也是有緣由的。

餓爺常說莊稼要好,糞土莫少,他抬腿邁腳都提著糞筐,鹼畔上一堆堆糞壓得好好的,給隊上交的糞多,掙的工分也就多,自然牽扯上了一個倉庫裏分糧的所有杏樹窪人。

“一家統共四五口人,看樣法屙的比吃的多,還不知道是咋日弄的。”

“這麼輕省就能混工分,大家夥兒黑水汗臉的圖個啥?”

在送糞人的嘟囔聲中,“營長”用鐵鍁把一堆糞撥拉了一陣後宣布:“黃綿綿的全是土,恐怕嚼在嘴裏也沒個臭味,隊裏不收。”於是,人們如釋重負般舒口長氣相跟著走了,像了卻了一樁什麼心事。

糜子歸了公,餓爺心疼得幾夜沒睡著,後悔自己出言不慎,以致賠了血本。後來總算劃算開了:人生一世哪能一點不吃虧,出了口惡氣也可聊以自慰。餓爺不傻,喝清湯的自然要嫉妒吃稠飯的,糜穗子大了太張揚,洋芋蘿卜埋在土裏不招眼。於是,餓爺的自留田裏全種成了蘿卜洋芋,其果實個頭之大,收獲時用繩子捆著往家拿。有這些墊補,即是青黃不接的季節,碗裏的飯也沒像其他杏樹窪人那樣清湯寡水,使他那副大腸胃太受委屈。

餓爺愛樹成癖,他大概是杏樹窪唯一不對杏樹罵娘的人,每遇見誰拔了地裏的杏樹苗摔出老遠時,就好像甩了炕上的娃娃般皺著眉頭,“可憐了,都是個命麼……”並立即揀回去栽到自家的莊圓圈。九盡春暖的時候,一向做活踏實的餓爺也溜溜達達的,栽種楊柳樹,嫁接果樹,叼空兒去看看這棵,摸摸那棵。為這老伴不知埋怨過他多少回,他卻說:“婆姨家懂個啥?小不忍則失大,咱總不能抱上金碗討飯吃,自個兒的田土上不出產,掏腰包買別人的解饞。”餓爺依然如故,莊周圍成了樹林,杏樹自不必說,梨桃杏子蘋果花紅核桃棗應有盡有。包產到戶後,這些樹自然劃歸餓爺家,於是,他家成了杏樹窪第一個致富戶。

禿蛋是餓爺的獨生子,大手大腳矮個兒,一副敦實相。禿蛋十八歲上做了次生意,用自家的老綿羊換了一隻對牙子山羊,心想山羊又搔絨又鉸毛賣時也上價是個便宜,沒承想餓爺犯了病:禿蛋今兒個不言不喘倒了隻羊,說不準明兒個會換頭牲口,照這樣下去,這份家業能禁得住他踢騰幾年?盤算來盤算去,男人的腳要婆姨纏哩。於是,禿蛋早早地作了丈夫。

禿蛋媳婦是街鎮上一個萬元戶主的女兒,彩禮倒也相當,可家具擺設、鋪蓋穿戴,這七要八要的一加起來,竟驚得杏樹窪人半天合不攏嘴巴。半輩子精於打算的餓爺之所以願意掏這大身價自有他的說法。

“種瞎莊稼是一料子,娶瞎婆姨是一輩子,人家出身大戶,從小受的好家教,過日子必定差不了。常言說得好:男人是個耙耙,女人是個匣匣,不怕耙耙沒刺,就怕匣匣沒底。有個好收攬的,禿蛋這敗家鬼胡倒騰也有個樣樣哩。”